周伯通道:“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?还是还魂复生?都不是,他是假死。”
郭靖“啊”了一声,道:“假死?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。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,已知西毒在旁躲着,只等他一死,便来抢夺经书,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,但若示知弟子,众人假装悲哀,总不大像,那西毒狡猾无比,必定会看出破绽,自将另生毒计,是以众人都不知情。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,飞出棺来,迎面一招‘一阳指’向那西毒点去。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,一切看得清清楚楚,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,只吓得魂不附体。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,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,我师哥一击而中,附有先天功的‘一阳指’正点中他眉心,损伤了他多年苦练的‘蛤蟆功’。欧阳锋逃赴西域,听说从此不来中土。我师哥一声长笑,盘膝坐在供桌之上。我知道使‘一阳指’极耗精神,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,便不去惊动,径去接应众师侄,杀退敌人。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,无不大喜,回到道观,只叫得一声苦,不知高低。”
郭靖问:“怎样?”周伯通道:“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,神情大异。我抢上去一摸,师哥全身冰凉,这次是真的仙去了。我想,欧阳烽虽为师哥吓退,但此人心志坚毅,只怕二次又来,他神通广大,不易抵敌,于是我带了真经经文,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,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。”
郭靖“啊”了一声。周伯通道:“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,但他骄傲自负,决不会如西毒那么不要脸,会来强抢经书,那一次坏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跟他同在一起。”
郭靖心想:“那是蓉儿的母亲了。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什么干连?”只听周伯通道:“我见他满面春风,说是新婚。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他老婆虽然美丽,但娶在家里,有什么好,便取笑他几句。黄老邪倒不生气,反而请我喝喜酒。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、击中欧阳锋的情由。黄老邪的妻子听了,求我借经书一观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,只心中好奇,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。我自然不肯。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,什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,就道:‘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。她年纪轻,爱新鲜玩意儿。你就给她瞧瞧,那又有什么干系?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,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。’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人物,当然言出如山,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,我只摇头。黄老邪不高兴了,说道:‘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?你肯借给内人一观,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。倘若一定不肯,那也只得由你,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?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。’我懂得他的意思,这人说得出做得到,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,却会借故去跟马钰、丘处机他们为难。这人武功太高,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。”
郭靖道:“是啊,马道长、丘道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。”
周伯通道:“那时我就说道:‘黄老邪,你要出气,尽管找我老顽童,找我的师侄们干吗?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?’他夫人听到我‘老顽童’这个诨号,格格一笑,说道:‘周大哥,你爱胡闹顽皮,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,咱们一起玩玩吧。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。’她转头对黄老邪道:‘看来《九阴真经》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,周大哥拿不出来,你又何必苦苦逼他,让他失了面子?’黄老邪笑道:‘是啊,老顽童,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吧。他武功了得,你独个儿是打他不过的。’”
郭靖心想:“蓉儿的母亲也挺精灵古怪。”插口道:“他们是在激你啊!”
周伯通道:“我当然知道,但这口气不肯输。我说:‘经书是在我这里,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。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,你我先比划比划。’黄老邪笑道:‘比武伤了和气,你是老顽童,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。’我还没答应,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:‘好好,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。’”
郭靖微微一笑。周伯通道:“打石弹儿我最拿手,接口就道:‘比就比,难道我还能怕他?’黄夫人笑道:‘周大哥,要是你输了,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。但倘若你赢了,你要什么?’黄老邪道:‘全真教有宝,难道桃花岛就没有?’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、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放。你猜是什么?”郭靖道:“软猬甲。”
周伯通道:“是啊,原来你也知道。黄老邪道:‘老顽童,你武功卓绝,用不着这副甲护身,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,生下小顽童,小孩儿穿这副软猬甲可妙用无穷,谁也欺他不得。你打石弹儿只要嬴了我,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。’我道:‘女顽童是说什么也不娶的,小顽童更加不生,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大大有名,我赢到手来,穿在衣服外面,在江湖上大摇大摆,出出风头,倒也不错,好让天下人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。’黄夫人接口道:‘您先别说嘴,哥儿俩比了再说。’三人说好,每人九粒石弹,共是十八个小洞,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是谁嬴。”
郭靖听到这里,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,不禁微笑。
周伯通道:“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,三人就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。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,果然没学过武功。我在地下挖掘小孔,让黄老邪先挑石弹,他随手拿了九颗,我们就比了起来。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,‘弹指神通’天下有名,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,打起石弹来必能占到上风。他却不知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,却有小异,中间另有窍门。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,洞里转弯,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。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,恰到好处,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,把反弹的力道消了,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。”
郭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,蒙古小孩可就不懂了,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:“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,都是不错厘毫地进了洞,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。待得他悟到其中道理,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。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,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,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。但我既占了先,岂能让他赶上?你来我往地争了一阵,我又进了一颗。我暗暗得意,知道这次他输定了,就神仙下凡也已帮他不了。唉,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诡计。你猜是什么?”
郭靖道:“他点了你手上的穴道吗?”周伯通道:“不是,不是。黄老邪坏得很,决不用这等笨法子。打了一阵,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,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,三颗弹子出去,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,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。”郭靖叫道:“啊,那你没弹子用啦!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我只好眼睁睁地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打进了洞。这样,我就算输啦!”郭靖道:“那不能算数。”
周伯通道:“我也是这么说。但黄老邪道:‘老顽童,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,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,谁就算赢。你混赖那可不成!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,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,只要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,终究是你输了。’我想他虽然使奸,但总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。再说,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,那时候我的确还办不到,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,便道:‘黄家嫂子,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,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。’我补上了这句,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,胡赖道:‘我们又没说借多久,这会儿可还没瞧完,你管得着么?’这样一来,经书到了他们手里,十年是借,一百年也是借。”
郭靖点头道:“对,幸亏大哥聪明,料到了这着,倘若是我,定会上了他们的大当。”
周伯通摇头道:“说到聪明伶俐,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?只不知他用什么法子,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的老婆。不过他娶老婆,这件事可蠢得到家啦!那时候黄夫人微微一笑,道:‘周大哥,你号称老顽童,人可不糊涂啊,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?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,看完了马上还你,也不用到天黑,你不放心,在旁边守着我就是。’
“我听她这么说,就从怀里取出经书,递了给她。黄夫人接了,走到一株树下,坐在石上翻了起来。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提心吊胆,问道:‘老顽童,当世之间,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?’我道:‘胜得过你的未必有。胜过我的,连你在内,总有四五人吧!’黄老邪笑道:‘那你太捧我啦。东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四人,武功各有所长,谁也胜不了谁。欧阳锋既给你师哥损伤了“蛤蟆功”,那么十年之内,他比兄弟是要略逊一筹了。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,听说也很了得,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,但他功夫再好,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。老顽童,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,除了这几个,武林中要算你第一。咱二人联手,当世没人能敌。’我道:‘那自然!’黄老邪道:‘所以啊,你何必心神不定?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,天下还有谁能抢得了你的宝贝经书去?’
“我一想不错,稍稍宽心,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地从头细读,嘴唇微微而动,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。《九阴真经》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,她武学一窍不通,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,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。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,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。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,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,心想总算是瞧完了,哪知她又从头再瞧起。不过这次读得很快,只一盏茶时分,也就瞧完了。
“她把书还给我,笑道:‘周大哥,你上了西毒的当啊,这部不是《九阴真经》!’我大吃一惊,说道:‘怎么不是?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,模样儿一点也不错。’黄夫人道:‘模样儿不错有什么用?欧阳锋把你的经书掉了包啦,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。’”
郭靖惊道:“难道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,已把真经掉了去?”周伯通道:“当时我也这么想,可是我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,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。黄夫人见我半信半疑,又问:‘周大哥,《九阴真经》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,你可知道么?’我道:‘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,没人翻阅过。先师兄当年曾说,他竭力夺得经书,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,决无自利之心,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,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。’黄夫人道:‘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,真令人钦佩无已,也正因为如此,才着了人家的道儿。周大哥,你翻开书来瞧瞧。’我颇为迟疑,记得师哥的遗训,不敢动手。黄夫人道:‘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,不值半文。再说,就算确是《九阴真经》,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,瞧瞧何妨?你师兄只说不许练,可没说不许瞧。连我都瞧过了,又有什么大不了。’我依言翻开一页,见书里写的全是高深武功的秘诀,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?
“黄夫人道:‘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,从头至尾背得出,我们江南的孩童,十有九都曾熟读。你若不信,我背给你听听。’说了这几句话,便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。我对着经书瞧去,果真一字不错。我全身都冷了,如堕冰窖。黄夫人又道:‘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,只要你提个头,我谅来也还背得出。’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,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,更没半点窒滞。黄老邪哈哈大笑。我怒从心起,把那部书的封面撕了下来,撕得粉碎,正要撕下面各页,忽见黄老邪神色有异,心想此人诡计多端,莫要上了他的当,便住手不撕了。
“黄老邪忽道:‘老顽童,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,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吧。’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,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,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,当时我心中烦恼异常,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,如何能够要他?只谢了他几句,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。料想定是欧阳锋将经书掉了包去,那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,决心苦练五年,练成几门厉害功夫,再到西域去找西毒,定要打得他爬不起身,逼他掉还经书。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,老顽童看管不住,怎对得住师哥?”
郭靖道:“这西毒如此奸猾,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。但你和马道长、丘道长他们一起去,声势不是大得多么?”周伯通道:“唉,只怪我好胜心盛,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,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,总有人瞧得出这件事里的破绽。过了年余,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,说桃花岛门下黑风双煞得了《九阴真经》,练就了几项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,到处为非作歹。起初我还不相信,但这话越传越盛。又过一年,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,说他访得实在,《九阴真经》的下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。我听了很是生气,说道:‘黄药师不够朋友!’丘处机问我:‘师叔,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?’我道:‘他去跟西毒索书,事先不对我说,要了书之后,就算不还我,也该向我知会一声。’”
郭靖道:“黄岛主夺来经书之后,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,却让他不长进的徒儿偷去了,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,连另外四个无辜的弟子都给他打断腿骨,逐出师门。”
周伯通不住摇头,说道:“你和我一样老实,这件事要是撞在你手里,你也必定受了骗还不知道。那日丘处机跟我说了一阵子话,研讨了几日武功,才别我离去。过了两个月,他又来瞧我。这次他访出陈玄风、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,在练‘九阴白骨爪’与‘摧心掌’两门邪恶武功。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,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,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。”
郭靖奇道:“难道当日黄夫人掉了包去,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?”周伯通道:“这一着我早防到的。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,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。她不会武功,手脚再快,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。她不是掉包,她是硬生生地记了去啊!”
郭靖不懂,问道:“怎么记了去?”周伯通道:“兄弟,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?”郭靖道:“容易的,大概三四十遍;倘若又难又长的,那么七八十遍、一百遍也说不定。就算一百多遍,也未必准背得出。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说到资质,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。”郭靖道:“兄弟天资鲁钝,不论读书习武,进境都慢得很。”周伯通叹道:“读书的事你不大懂,咱们只说学武。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,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,你才学会吧?”郭靖脸现惭色,说道:“正是。”又道:“有时学会了,却记不住;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,偏偏又不会使。”
周伯通道:“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,立时就能记住。”郭靖叫道:“一点儿不错!黄岛主的女儿就这样。洪恩师教她武艺,至多只教两遍,从来不教第三遍。”周伯通缓缓道:“这个姑娘如此聪明,可别像她母亲那样,年纪轻轻就染上了人人难逃的瘟疫。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,只看了两遍,可是她已一字不漏地记住啦。她和我一分手,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。”郭靖不禁骇然,隔了半晌才道:“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,却能从头至尾地记住,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?”
周伯通道:“这就叫做过目不忘啦!只怕你那小朋友黄姑娘也能。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,又惊又愧,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。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。丘处机道:‘那黑风双煞就算武功高强,也未必胜得了全真门下弟子。他们是您晚辈,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,莫让江湖上英雄说您以大压小。’我一想不错,当下命处机、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,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,以防双煞漏网。”
郭靖点头道:“全真七子一齐出马,黑风双煞是打不过的。”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。周伯通道:“哪知处机、处一赶到河南,双煞却已影踪不见,他们一打听,才知黑风双煞练那邪门武功,伤害无辜,中原豪杰看不过眼,跟他们为难,他们对付不了,逃得不知去向。他们逃走之前,还害死了几条好汉。”
郭靖问道:“你们找不到黑风双煞,那怎么办?”
周伯通道:“找不到黑风双煞,当然得去找黄老邪。我也不带丘处机他们,独自到了桃花岛上,责问于他。黄老邪道:‘不通兄,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。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,我几时瞧过了?我看过的《九阴真经》,是内人笔录的,可不是你的经书。’我听他强辞夺理,自然大发脾气,三言两语,跟他说僵了,要找他夫人评理。他脸现苦笑,说道:‘内人死了,你再也找她不到了。’我大吃一惊,出言安慰。黄老邪冷笑道:‘不通兄,你也不必假惺惺了,若不是你炫夸什么狗屁真经,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。’我道:‘什么?’他不答话,满脸怒容地望着我,忽然眼中流下泪来,过了半晌,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。
“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,记下了经文。黄药师自负得紧,他说重阳真人得了真经不练,他黄药师倘若照练,岂非远远不如我师哥,因此他也不练,只不过要想通真经中一大段古里古怪的话的含义,不料却给陈玄风与梅超风偷去了下卷。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,再想把经文下卷默写出来。她对经文本来毫不明白,当日一时硬记,默了下来,到那时事隔已久,中间又读了不少诗词闲书,怎么还记得起?那时她怀孕已八月有余,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,写下了七八千字,却已无法完整,心智耗竭,忽尔流产,生下了一个女婴,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。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,精通医药,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。
“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,这时爱妻逝世,心智失常,痛哭失声,泪流满脸,对我胡言乱语一番。他浙江口音,把我周伯通叫作周‘不通’,我念他新丧妻子,也不跟他计较,只笑了一笑,说道:‘你是习武之人,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,也不怕人笑话?’他道:‘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。’我道:‘你死了夫人,正好专心练功,若是换了我啊,那正求之不得!老婆死得越早越好。恭喜,恭喜!’”
郭靖“啊哟”一声,道:“你怎么说这话?”周伯通双眼一翻,道:“这是我的真心言语。有什么说不得的?可是黄老邪一听,忽然大怒,发掌向我劈来,我二人就动上手。这一架打下来,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。”
郭靖道:“你输给他啦?”周伯通笑道:“若是我胜,也不在这里了。他打断了我两条腿,逼我把《九阴真经》的下卷拿出来,说要火化了祭他夫人。我把经书藏在洞内,自己坐在洞口守住,只要他用强抢夺,我就把经书毁了。他道:‘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。’我道:‘咱们就试试!’
“这么一耗,就对耗了一十五年。这人自负得紧,并不饿我逼我,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,只千方百计地诱我出洞。我出洞大便小便,他也不乘虚而入,占这个臭便宜。有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,他心痒难搔,居然也沉得住气。”说着哈哈大笑。
郭靖听了也觉有趣,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劲。
周伯通道:“一十五年来,他用尽了心智,始终奈何我不得。但昨晚我却遭逢大险,若不是兄弟你忽来助我,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。唉,黄老邪这一曲《碧海潮生曲》我本来听过的,也不放在心上,哪知他忽在其中加入不少古怪花招,我一个不防,险些着了他道儿,好兄弟,这可要多谢你了。”
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,心头思潮起伏,问道:“大哥,今后你待怎样?”周伯通笑道:“我跟他耗下去啊,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。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,他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,那便赢了。”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,但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出洞离岛,又问:“马道长他们怎不来救你?”周伯通道:“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,就是知道,这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,若非黄老邪有心放入进内,旁人休想能深入桃花岛腹地。再说,他们就是来救,我也是不去的,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。”
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,觉得此人年纪虽然不小,却满腔童心,说话天真烂漫,没半点机心,言谈间甚是投缘。只是思念黄蓉,不知怎样才找得到她。
到红日临空,哑仆又送饭菜来,用过饭后,周伯通道:“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,时光可没白费。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,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,总得二十五年时光。不过一人闷练,虽然自知大有进境,苦在没人拆招,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。”
郭靖奇道:“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?”周伯通道:“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,左手是老顽童。右手一掌打过去,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,就这样打了起来。”说着当真双手出招,左攻右守,打得甚是激烈。
郭靖起初觉得甚是好笑,但看了数招,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妙,匪夷所思,不禁怔怔地出了神。天下学武之人,双手不论挥拳使掌、抡刀动枪,不是攻敌,就是防身,虽双手用法不同,总是互相配合呼应,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,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另一手的手腕、手背、手掌要害,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,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。
周伯通打了一阵,郭靖忽道:“大哥,你右手这招为什么不用足了。”周伯通停了手,笑道:“你眼光不差啊,瞧出我这招没用足,来来来,你来试试。”说着伸出掌来,郭靖伸掌与他相抵。周伯通道:“你小心了,我要将你推向左方。”一言方毕,劲力已发,郭靖先经他说知,预有提防,以降龙十八掌的掌法还了一招,两人掌力相撞,郭靖退出七八步,只感手臂酸麻。
周伯通道:“这一招我用足了劲,只不过将你推开,现下我劲不用足,你再试试。”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,忽感他掌力陡发陡收,脚下再也站立不稳,向前直跌下去,嘭的一声,额头直撞在地下,一骨碌爬起来,怔怔地发呆。
周伯通笑道:“你懂了吗?”郭靖摇头道:“不懂!”周伯通道:“这个道理,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。我师哥在日,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、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。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,听了也不在意。直到五年之前,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。其中精奥之处,只能意会,我却也说不明白。我想通之后,还不敢确信,兄弟,你来和我拆招,那是再好没有。你别怕痛,我再摔你几跤。”眼见郭靖脸有难色,央求道:“好兄弟,我在这里一十五年,只盼有人能来跟我拆招试手。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,我正想引她动手,不过她掌力不强,拆起招来不大够劲,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。好兄弟,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。”
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,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,说道:“摔几跤也算不了什么?”发掌和他拆了几招,忽觉周伯通的掌力陡虚,一个收势不及,又一跤跌了下去,他左手立即挥出,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筋斗,左肩着地,跌得着实疼痛。
周伯通脸现歉色,道:“好兄弟,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,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。”郭靖忍痛爬起,走近身去。
周伯通道:“老子《道德经》里有句话道:‘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’这几句话你懂吗?”
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,自然不懂,笑着摇头。
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,说道:“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,才有盛饭的功用,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,还能装什么饭?”郭靖点点头,心想:“这道理说来很浅,只是我从没想到过。”周伯通又道:“建造房屋,开设门窗,只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,房子才能住人。倘若房屋是实心的,倘若门窗不是有空,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堆,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。”郭靖又点头,心中若有所悟。
周伯通道:“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,要旨就在‘空、柔’二字,那就是所谓‘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。大盈若冲,其用不穷。’”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。
郭靖听了默默思索。
周伯通又道:“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,我虽会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,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。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,只怕已到了尽头,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无止境,像我那样,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。当年我师哥赢得‘武功天下第一’的尊号,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,若他今日尚在,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,再与东邪、西毒他们比武,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,我瞧半日之间,就能将他们折服了。”
郭靖道:“王真人武功通玄,兄弟只恨没福拜见。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,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,便是天下之至柔了,不知是不是?”
周伯通笑道:“对啊,对啊。虽说柔能克刚,但如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,我又克不了你啦。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,你小心瞧着。”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,如何运用内力。他知郭靖领悟甚慢,教得甚是周到。
郭靖试了数十遍,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,慢慢也就懂了。
周伯通大喜,叫道:“兄弟,你身上倘若不痛了,我再摔你一跤。”
郭靖笑道:“痛是不痛了,但你教我的那手功夫,我却还没记住。”凝神思考,默默记忆。周伯通不住催促:“行了,记住了没有?快点,来!”这般扰乱了他心神,郭靖记得反更慢了,又过了一顿饭时分,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,再陪周伯通拆招,又让他摔跌一跤。这跤一跌,忽地明白了那日在归云庄掌击黄药师,黄药师并不还手,却以空劲扭得他手腕脱臼的道理。
两人日夜不停,如此这般地拆招过拳。周伯通又将这“空明拳”的十六字诀向他详加解释。郭靖是少年人,非睡足不可,若非如此,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,也要跟他拆招。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,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跤,仗着身子硬朗,才咬牙挺住,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“空明拳”,却也尽数传了给他。郭靖跟周伯通以空对空,以柔迎柔,再也不会给他摔倒了。郭靖忽然悟到,说道:“我洪恩师教我使那降龙十八掌,必须发力少而留力多,倒也不是一味刚猛。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是啊,洪七公的武功刚中有柔,这才厉害。我这‘空明拳’是胜他不了的。”
两人研习武功,也不知已过了几日。郭靖虽朝夕想着黄蓉,但无法相寻,也只有苦等。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,总是给周伯通叫住。
这一天用过午饭,周伯通道:“这套空明拳你学全了,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,咱俩变个法儿玩玩。”郭靖笑道:“好啊,玩什么?”周伯通道:“咱们玩四个人打架。”郭靖奇道:“四个人?”周伯通道:“一点儿不错,四个人。我的左手是一个人,右手是一个人,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。四个人谁也不帮谁,分成四面混战一场,一定有趣得紧。”
郭靖心中一乐,笑道:“玩是一定好玩的,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。”
周伯通道:“待会我来教你。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。”双手分作两人,和郭靖拆招比拳。他一人分作二人,每一只手的功夫,竟不减双手同使,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,右手必来相救,反之左手亦然。这般以二敌一,郭靖占了上风,他双手又结了盟,就如三国之际反复争锋一般。两人打了一阵,罢手休息。郭靖觉得很是好玩,又想起黄蓉来,心想倘若蓉儿在此,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,她必定十分欢喜。周伯通兴致勃勃,一等郭靖喘息已定,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。
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。常言道:“心无二用。”又道:“左手画方,右手画圆,则不能成规矩。”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,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“左手画方,右手画圆”起始。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,就是同圆,又或是方不成方、圆不成圆。苦学良久,不知如何,忽然间领会了诀窍,竟不用心,双手便能任意各成方圆。心想:“好比吃饭,左手拿碗,右手持筷,这双手动作不同,但配合了吃饭。”想通了此节,便明此法大要。周伯通甚是喜慰,说道:“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,能一神守内、一神游外,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?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,右手使越女剑。”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,使动时不用费半点心神,但要双手分使,却也极难。周伯通为了要跟他玩“四人打架”之戏,甚为心急,尽力教他诸般巧妙诀法。
过得数日,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。周伯通大喜,道:“来来,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,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,双方来狠狠地打上一架。”
郭靖正当年少,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?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,跟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。这番搏击,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、而且也从未听过。两人搏击之际,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,怎样才会守得稳固,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,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。有一日他忽然想到:“倘若两只脚也能互搏,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?”但知此言一出口,势必后患无穷,终于硬生生地忍住不说。
又过数日,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,这次是分成四人,互相混战。周伯通高兴异常,一面打,一面哈哈大笑。郭靖究竟功力尚浅,两只手都招架不住,右手一遇险招,左手自然而然地过来救援。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,郭靖竟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,周伯通便收起一手不用,又成为郭靖双手合力对付周伯通的单手,这时他双手合力,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斗个旗鼓相当。
周伯通呵呵笑道:“你没守规矩!”郭靖忽地跳开,呆了半晌,叫道:“大哥,我想到了一件事。”周伯通道:“怎么?”郭靖道:“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,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?临敌之际,使将这套功夫出来,便是以两对一,这功夫可有用得很啊。虽然内力不能增加一倍,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。”
周伯通在洞中长年枯坐,十分无聊,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,只求自娱,以遣长日,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用,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,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,忽地跃起,蹿出洞来,在洞口走来走去,笑声不绝。
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,心中大骇,连问:“大哥,你怎么了?怎么了?”
周伯通不答,只不住口地大笑,过了一会,才道:“兄弟,我出洞了!我不是要小便,也不是要大便,可是我还是出洞了。”郭靖道:“是啊!”周伯通笑道:“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还怕黄药师怎地?现下只等他来,我打他个落花流水。”
郭靖道:“你拿得定能够胜他?”周伯通道:“我武功仍逊他一筹,但既已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,以二敌一,天下没人再胜得了我。黄药师、洪七公、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,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?”郭靖一想不错,也代他高兴。周伯通又道:“兄弟,这分身出击功夫的精要,你已全然领会,现下只差火候而已,数年之后,等到练成如你大哥那样的纯熟,你武功便陡然间增强一倍了。只可惜内力却增不到半分,身上内力分在两手,每只手还不到一半,这美中不足之处,你不要对他们说,一动上手,就双手各使不同武功,打得他们头昏脑涨,来不及体会到其中的缺陷。”两人谈谈讲讲,都喜不自胜。
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,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,好用奇法胜他。他眼睁睁地向外望着,极不耐烦,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,早已前去寻他了。
到得晚饭时分,哑仆送来饭菜,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:“快去叫黄药师来,我在这等他,叫他试试我的手段!”那哑仆只是摇头。
周伯通说完了话,才恍然大悟,道:“呸!我忘了你又聋又哑!”转头向郭靖道:“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。”伸手揭开食盒。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,与往日菜肴大有不同,过来一看,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,正是自己最爱吃的。
他心中一凛,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汤一尝,鸡汤的咸淡香味,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,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,一颗心不觉突突乱跳,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,别无异状,见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,其中一个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。印痕刻得极淡,若不留心,决然瞧不出来。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,捡了起来,双手一掰,分成两半,中间露出颗蜡丸。郭靖见周伯通和哑仆都未在意,顺手放入怀中。
这一顿饭,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,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,右手抓起馒头来吃,左手就打几拳,那也是双手二用,一手抓馒头,一手打拳;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,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。周伯通想一手送馒头入嘴咬嚼,一手端汤碗喝汤,可以尽速吃完,却不成功,他哈哈大笑,说道:“老顽童只一张嘴,便有两只手也没用。”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,咕嘟咕嘟地喝干了汤,那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,郭靖忙掏出蜡丸,捏碎蜡丸,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,果是黄蓉所书,上面写道:“靖哥哥:你别心急,爹爹已经跟我和好,待我慢慢求他放你。我不能来看你,但天天想你。”最后署着“蓉儿”两字。
郭靖狂喜之下,将字条给周伯通看了。周伯通笑道:“有我在此,他不想放你也不能了。咱们逼他放,不用求他。他如不答允,我把他在这洞里关上一十五年。啊哟,不对,还是不关的为妙,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、双手互搏的奇妙武功。”
天色渐渐黑了下去,郭靖盘膝坐下用功,心中想着黄蓉,久久不能宁定,隔了良久,才达静虚玄默、胸无杂虑之境,把内息在周身运了几转,忽然心想:若要真正练成一人作二、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,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、各不相涉,如此这般,双手出招时方能各具内力。于是用手指按住鼻孔,分别左呼左吸、右呼右吸地练了起来。
练了约莫一个更次,自觉略有进境,只听得风声虎虎,睁开眼来,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,周伯通正在练拳。郭靖睁大了眼,凝神注视,见他左手打的是七十二路“空明拳”,右手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。他出掌发拳,势道极慢,但每一招之出,仍带着虎虎掌风,仍具极大劲力似乎顷刻之间,内力便能自左至右、自右至左的流转,附在招数之上。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,心想要左右分具内力,练起来极难,而且人身体内经络仅有一套,分成左右,多半不成。周伯通那样将内力调左调右,倒是可行,便如打仗时调动兵力一般,似乎也非极难。
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、一个瞧得出神之际,忽听周伯通一声“啊哟”急叫,接着啪的一声,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,撞上远处树干,似是被他用手掷出。郭靖见他身子连晃,吃了一惊,急忙抢上,叫道:“大哥,什么事?”周伯通道:“我脚上给毒蛇咬了!这可糟糕透顶!”
郭靖更惊,忙奔近身去。周伯通神色已变,扶住他的肩膀,走回岩洞,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,让毒气一时不致上行。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,晃亮了看时,心中突的一跳,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了倍余。
周伯通道:“岛上向来没这等奇毒无比的青蝮蛇,不知自何处而来?本来我正在打拳,蛇儿也不能咬到我,偏生我两只手分打两套拳法,这一分心……唉!”郭靖听他语音发颤,知他受毒甚深,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,早已昏迷,慌急之中,弯下腰去在他伤口之上吮吸。周伯通急叫:“使不得,这蛇毒非比寻常,你一吸就死。”
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,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,右臂牢牢按住他下身,不住在他创口上吮吸。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,全身已然酸软,动弹不得,再过一阵,竟晕了过去。郭靖吸了一顿饭工夫,把毒液吸出了大半,都吐在地下。
毒力既减,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,晕了半个时辰,重又醒转,低声道:“兄弟,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,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,做哥哥的很是欢喜。”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,但两人都是直肠直肚的性子,肝胆相照,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,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,不由得泪水滚滚而下。
周伯通凄然一笑,道:“那《九阴真经》的经文,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,本该给了你,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,性命也不长久,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,倒不怕没伴儿玩耍,在阴世玩玩四个人……不,四只鬼打架,倒也有趣,哈哈,哈哈。那些大头鬼、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,鬼色大变。”说到后来,竟又高兴起来。
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,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,又点燃火折,去察看他创口。火光照映之下,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,原本一张乌发童颜、肤色红润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。
周伯通见到火光,向他微微一笑,但见郭靖面色如常,没丝毫中毒之象,大为不解,吸了口气,问道:“兄弟,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?为什么这般厉害的蛇毒也不能伤你?”郭靖一怔,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蟒药血之故,说道:“我曾喝过一条大蟒蛇的血,或许因此不怕蛇毒。”周伯通凝神待想,却又晕了过去。
郭靖忙替他推宫过血,却全然无效,去摸他小腿时,着手火烫,肿得更加粗了。只听他喃喃地道:“四张机,鸳鸯织就欲双飞……”郭靖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周伯通叹道:“可怜未老头先白,可怜……”郭靖见他神智糊涂,不知所云,心中大急,奔出洞去跃上树顶,高声叫道:“蓉儿,蓉儿!黄岛主,黄岛主!救命啊,救命!”桃花岛周围数十里,地方极大,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,郭靖喊得再响,别人也无法听见。
郭靖跃下地来,束手无策,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:“蛇毒既然不能伤我,我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。”不及细想,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,拔出成吉思汗所赐金刀,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,让血流在碗里,流了一会,鲜血凝结,再也流不出来,他又割一刀,再流了些鲜血,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,左手撬开他牙齿,右手将血水往他口中灌下。
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,饶是体质健壮,也感酸软无力,给周伯通灌完血后,靠上石壁,便即沉沉睡去,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,睁开眼来,眼前胡须长垂,正是周伯通。郭靖大喜,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好啦!”周伯通道:“我好啦,兄弟,你舍命救活了我。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,知难而退,最近多半不会卷土重来。”郭靖瞧他腿上伤势,见黑气已退,红肿未消,当已无碍。周伯通寻思:“我这个义弟对我挺够义气,他吮我身上蛇毒之时,明知自己会死的,后来虽并不死,却是大出我二人以及无常鬼二人一鬼的意料之外,我再没功夫可以教他了,怎么想个法子,再多给点好处给他?”
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,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,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。师兄遗言,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,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:“你师兄只说不许练,却没说不许瞧。只瞧不练,不算违了遗言。”倒也有理。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,枯坐无聊,已把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。这上卷经文中所载,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,以及拳经剑理;下卷中所载,却是实用法门,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武功,自练法而至破法,无一不备。早知这是真经真本,黄夫人说什么“江南的医卜星相杂书”,纯是骗人之言。
周伯通爱武如狂,见到这部包罗天下武学精义的奇书,极盼研习一下其中武功,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、报怨复仇,也非好胜逞强,欲恃此以横行天下,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念,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生厉害法。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,当年那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《万寿道藏》,苦思四十余年,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数的武学,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,自是非同小可。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,练了两门功夫,便已横行江湖,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,简直不可思议。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万不可违背,十余年来,手拥高深武学秘笈,偏偏眼可见、心可想,而手不能练,其苦可知。
这日睡了一大觉醒来,突然之间,欢声大叫:“是了,是了,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!”说着哈哈大笑,高兴之极。郭靖问道:“大哥,什么妙法?”周伯通只大笑不答,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:“郭兄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,我把经中武功教他,让他全数学会,然后一一演给我瞧,他既学到高明武功,我又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?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。”
正要对郭靖说知,转念一想:“他口气中对《九阴真经》颇为憎恶,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。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,只练阴毒武功,却学不到其破法,不懂得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,以至上乘功夫不会练,却只去练粗浅的邪门功夫。我且不跟他说知,待他练成之后,再让他大吃一惊。那时他功夫上身,就算大发脾气,可再也甩不脱、挥不去了,岂非有趣之极?”
他天生的胡闹顽皮。人家骂他气他,他并不着恼,爱他宠他,他也不放在心上,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,就再也开心不过。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,脸上不动声色,庄容对郭靖道:“贤弟,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,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,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,咱们闲着也是闲着,待我慢慢传你如何?”郭靖道:“那再好也没有了。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……”周伯通道:“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?”郭靖道:“那倒还没有。”周伯通道:“你一面等她来放你,一面学功夫不成吗?”郭靖喜道:“那当然成。大哥教的功夫一定奇妙之极。”
周伯通暗暗好笑,心道:“且莫高兴,你上了我的大当啦!”心想虽令他上当,但对他颇有好处,决非害人之举,便一本正经的将《九阴真经》上卷所载要旨,选了几条说与他知。郭靖自然不明白,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。传过根源法门,周伯通又照着下卷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,一招招地说给他听,所教的只以正路武功为限,不教“九阴白骨爪”、“摧心掌”、“白蟒鞭”之类阴毒功夫。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,看过了真经记住再传,以防郭靖起疑。
这番传授武功,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,所教的功夫,教的人自己竟全然不会。他只用口讲述,决不出手示范,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,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,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,往往犹在全真武功之上。
如此过了数日,眼见妙法收效,《九阴真经》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郭靖身上,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,丝毫不觉,不禁大乐,连在睡梦之中也常笑出声来。
这数日之中,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,却并不露面。郭靖心中一安,练功进境更快。这日周伯通教他练“摧坚神抓”之法,命他凝神运气,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。郭靖依法练了几次,忽然起疑,道:“大哥,这是《九阴真经》的功夫么?我见梅超风练过的,她用活人来练,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,残暴得紧。”
周伯通闻言一惊,心想:“是了,梅超风见不到真经上卷,不知练功正法,下卷文中说道‘五指发劲,无坚不破,摧敌首脑,如穿腐土。’她不知经中所云‘摧敌首脑’是攻敌要害、击敌首领之意,还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,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。自己又杜撰了个可怕的名称,叫什么‘九阴白骨爪’。这《九阴真经》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,旨在驱魔辟邪、葆生养命,先明‘摧坚神抓’要旨,是为了熟知其破解之法,岂能当真如此习练?那婆娘委实糊涂得紧。郭靖兄弟既已起疑,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。”笑道:“梅超风所学的‘九阴白骨爪’是邪派功夫,跟我这玄门正宗的‘摧坚神抓’如何能比?虽然形似,其实根本不同。好吧,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,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。”说这话时,又已打好了主意:“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,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,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,必觉顺理成章,再也不会起疑。”一字一句,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。
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,字字蕴蓄玄机,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?便说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的四字诀:“只记不用”。周伯通正合心意,说道洪七公之法大佳,便说一句,命他跟一句,翻来覆去地念诵,数十遍之后,郭靖虽不明句中意义,却已能朗朗背诵,再念数十遍,已自牢记心头。
那真经下卷最后一段,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,叽哩咕噜,浑不可解。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,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。心想这段经文十分难背,要他先记熟了再说,于是要郭靖尽数背熟。他只一句一句地教,自己瞧了经文,记熟一句,便教一句。要他连教两句,却也不能。记得了下句,忘了上句。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,周伯通道:“此刻天机不可泄漏,你读熟便了。”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,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,倘若换作一个聪明伶俐之人,要追究经文意义,定然背诵不出,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劲,不管它有无意义,全不理会,只埋头硬背,读上千余遍之后,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。
郭靖将真经上卷中的内功纲要以及下卷中的怪语经文尽数背熟,周伯通便教他照着经中所述,慢慢修习内功。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路一贯,只更为玄深奥微,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,所学自然更为精深。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,兀自苦苦追问道家内功秘诀,可见她于道家奥秘全无所知,是以更不怀疑所背经文与《九阴真经》有何关联。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含嬉顽神色,也只道他生性如此,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。
这天早晨起来,郭靖练过功夫,揭开哑仆送来的早饭食盒,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。他等不及吃完饭,拿了馒头走入树林,掰开馒头取出蜡丸,一瞥之间,不由得大急,见信上写道:“靖哥哥: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,要娶我为他侄媳,爹爹已经答……”这信并未写完,想是情势紧急,匆匆忙忙地便封入了蜡丸,看信中语气,“答”字之下必定是个“允”字。
郭靖心中慌乱,一等哑仆收拾了食盒走开,忙将信给周伯通瞧。周伯通道:“他爹爹答不答允,不干咱们的事。”郭靖急道:“不能啊,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,她一定要急疯啦。”周伯通道:“娶了老婆哪,有很多好功夫不能练。这就可惜得很了。我……我就常常懊悔,那也不用说他。好兄弟,你听我说,还是不要老婆的好。”
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,只有空自着急。周伯通道:“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,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,黄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这鬼岛之上?你瞧,你还只是想想老婆,已就分了心,今日功夫必定练不好了。倘若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,唉,可惜啊可惜!想当年,我只不过……唉,那也不用说了,总而言之,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,你练不好武功,固然不好,还要对不起朋友,得罪了师哥,他们又不杀我,还要将她给我,我自然不要,虽然不要,但忘不了她,不知道她现今……总而言之,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,她身子更加碰不得,你教她点穴功夫,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,那便上了大当……要娶她为妻,更万万不可……”
郭靖听他唠唠叨叨,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,心中愈烦,说道:“我娶不娶她,将来再说。大哥,你先得设法救她。”周伯通笑道:“西毒为人很坏,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,黄老邪的女儿虽然好看,也必像她老子,周身邪气,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,又吃苦头,又练不成童子功,一举两得,不,一举两失,两全其不美,岂不甚好?”
郭靖叹了口气,走到树林之中,坐在地下,痴痴发呆,心想:“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,也得去找她。”忽听空中两声唳叫,两团白影急扑而下,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。郭靖大喜,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,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,忙即解下,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,正是黄蓉写给他的,略称现下情势已迫,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。父亲管得她极紧,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,连给他煮菜也不许。事到临头,倘若真的无法脱难,只有以死相报了。岛上道路古怪,处处陷阱,千万不可前去寻她。
郭靖怔怔地发了一阵呆,拔出金刀,在竹筒上刻了“一起活,一起死”六字,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,振臂一挥,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,投北而去。
他心念既决,即便泰然,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,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。
又过数日,黄蓉音讯杳然,周伯通又要他再读再背,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、破解对方高明武功的破法等等,也都教他背熟了,但眼下不可即练,以防他瞧出破绽,只会练法而不照练,本来难为难能,但郭靖生性老实,在大漠中遵照江南六怪教导练功,一板一眼地遵从,不提半点疑问,此时也就照做,义兄如何教,他就如何遵从。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,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,连那一大篇什么“摩诃波罗”、什么“揭谛古罗”、什么“哈虎文钵英”的怪文,竟也背得一字无误。周伯通暗暗佩服,心想:“这傻小子这份背书的呆功夫,老顽童自愧不如,甘拜下风。”
这一晚晴空如洗,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。两人坐下地来闲谈,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。周伯通惊叫:“有蛇!”一言甫毕,异声陡起,似是群蛇大至。周伯通脸色大变,返奔入洞,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,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,却吓得魂飞魄散。
郭靖搬了几块巨石,拦在洞口,说道:“大哥,我去瞧瞧,你别出来。”
周伯通道:“小心了,快去快回。我说那也不用去瞧了,毒蛇有什么好看?怎……怎么会有这许多蛇?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,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,定是什么事情弄错了!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,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净。乌龟甲鱼、毒蛇蜈蚣,什么都给爬了上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