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。绿色的山,在黄昏时看来,就仿佛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淡紫色。现在正是黄昏,山坡上开满了月季和蔷薇。两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,正在山坡上摘花,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。
她们的歌声比春风更轻柔,她们的人比花更美。陆小凤走上山坡的时候,她们的歌声忽然停顿,一起瞪大了眼睛,盯着陆小凤。幸好陆小凤时常都在被女人盯着看的,所以他的脸并没有红,反而笑了。
“喂,你这人是来干什么的?”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,鼻子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,看来更显得俏皮爱娇。
陆小凤笑道:“花开得这么好,我来看看也不行?”
“不行!”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,道:“这地方是我们的,我们不欢迎男人!”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“女孩子不可以这么凶的,太凶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!”
“所以我从来也不凶!”另一位女孩子圆圆的脸,笑起来脸上两个酒涡,看来果然又温柔、又甜蜜。她甜甜的笑着,又道:“你既然喜欢花,我送你两朵花好不好?”
陆小凤笑道:“好极了。”
有酒涡的这女孩子已走过来,甜笑着把手伸入了花篮。她从花篮里拿出来的并不是鲜花,而是把剪刀,突然向陆小凤刺了过去。这个又甜蜜、又温柔的小姑娘,出手竟又凶、又快、又狠。
陆小凤吃了一惊。幸亏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,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着,身子一转,就退出了七八尺。
有雀斑的小姑娘大声道:“这人看样子就不像好东西,莫要放他走!”
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,一下子刺了过来。她的出手也不慢。
陆小凤苦笑道:“这剪刀是剪花的,你们怎么能用来剪人?”他避开了几招,这两个小姑娘的出手却越来越凶,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夺过来了,身上被刺出个大洞来,并不是好玩的事。
就在这时,山坡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,微笑着道:“你们要剪,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两撇小胡子来,千万不能真的剪死他!”
她穿着件雪白的衣服,又轻又软,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,就像是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。她正在看着陆小凤,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有多么温柔的笑意。
两个小姑娘突然住手,凌空翻身,掠到她面前:“姑娘认得这个人?”
“嗯!”
“这个人是谁?”
“你们难道看不出他有四条眉毛?”
“陆小凤?这个人就是陆小凤?”两个女孩子一起笑了,吃吃的笑着道:“这就难怪他笑得像贼一样了!”
陆小凤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小姐是条母老虎,想不到丫头比小姐还凶,若不是我机伶,现在身上说不定已多了十七八个洞。”
小姐咬了咬嘴唇,道:“谁叫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的?我实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个洞,只可惜……”她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,她的脸已红了,红得就像是远山的夕阳一样。她居然很害羞。
陆小凤看着她,竟已看得痴了。
小姐的脸更红,轻轻道:“人家的脸又没有花,你死盯着人家看什么?”
陆小凤又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这么样一个羞人答答的小姑娘,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大的“冷罗刹”薛冰,你说奇怪不奇怪?”
薛冰道:“你见了我也头大?”
陆小凤叹道:“我的头虽然没有大,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!”
有酒涡的女孩子又笑了,悄悄的笑道:“这人虽然长着双贼眼,一张嘴却比蜜还甜。”
另一个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:“若不是嘴甜,小姐怎么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他?”
薛冰瞪了她们一眼,红着脸道:“多嘴的丫头,谁说我在想着他这个负心贼?”她亦嗔亦笑,似羞似恼,满天艳丽的夕阳,都似已失却了颜色。
陆小凤叹息着,喃喃道:“我的确早就该来的,为什么直等到今天?”
薛冰嫣然道:“我知道你为了什么。”
陆小凤道:“你知道?”
薛冰又咬起了嘴唇,道:“你看见了我,就忘记了别人,看见了别人,就忘记了我,你本就是个没良心的负心贼!”
陆小凤苦笑道:“早知道来了要挨骂,倒不如不来了!”
薛冰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?若没有事求我,你会来?”
陆小凤只有承认:“我的确有事,却不是来求你的!”
薛冰板起脸,道:“你说,你究竟是来找谁的?”
陆小凤道:“找老太太!”
薛冰奇怪了:“你又在玩什么花样?找她老人家干什么?”
陆小凤道:“有件事想问问她!”
薛冰道:“我不许你去麻烦她老人家,你有事问我也一样!”
陆小凤道:“只可惜这件事你绝不会懂的!”
薛冰道:“什么事我不懂?”
陆小凤道:“绣花。”
薛冰更奇怪:“绣花?你也想学绣花?你几时变成裁缝的?”
陆小凤道:“难道只有裁缝才能学绣花?”
薛冰道:“打死我,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学绣花!”
陆小凤也只有承认:“但我却真的有事想请教她老人家,你就带我去吧!”
薛冰道:“莫忘记我也是‘针神’薛夫人的后代,你为什么不来请教我?”
陆小凤叹道:“因为我知道你是从来也不肯动一动绣花针的,你自己告诉过我,只要一拿起绣花针,就想打瞌睡!”
薛冰道:“我说的话你居然还记得?”
陆小凤道:“每句都记得,所以你更该快点带我去见她老人家!”
薛冰似笑非笑的瞅着他,道:“我就偏不带你去,看你怎么样?”
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,但无论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个七十七岁的女人。在不甚光亮的场合,有许多人甚至会认为她最多只不过三十七八,她的态度永远是端庄而完美的,眼睛依旧明亮,风采依然动人,尤其是她看见她喜欢的年轻人时,她的眼睛里甚至会露出种少女般的娇憨天真。
陆小凤就是她喜欢的年轻人,陆小凤也很喜欢她。他总是希望每个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,都还能像她一样美丽──他总是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可爱些。
薛老太太正在看着他,微笑着道:“你应该时常来看看我的,像我这么大年纪的女人,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,你至少用不着怕我逼着你娶我!”
陆小凤故意叹道:“我是想常常来的,可是薛冰总是不让我来。”
薛老太太道:“哦?”
陆小凤道:“她今天就不肯带我来!”
薛老太太道:“为什么?”
陆小凤眨了眨眼,道:“我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,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!”
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,眼睛开始亮了,脸上的皱纹也在缩退。
陆小凤立刻乘机将那块缎子递过去,道:“这样东西还得请你看看!”
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,脸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,摇着头道:“这有什么好看的?我六岁的时候绣得就比他好。”
陆小凤笑道:“我不是请你看上面绣的花,是请你看看这缎子和丝线。”
薛老太太道:“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看过几千几百万遍了,你还要我看?”
陆小凤道:“就因为你看得多,所以才要请你的法眼鉴定一下,这缎子和丝线是什么地方出的?哪一家卖的?”
薛老太太接过来,由指尖轻轻一触,立刻道:“这缎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货,丝线是福记卖出来的,两家店是一个老板,就在贴隔壁。”
陆小凤道:“只有在京城他们的本店才能买得到这种货?”
薛老太太道:“这两家店都是只此一家,别无分号!”
陆小凤道:“有没有销到外地去的?”
薛老太太道:“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买了带回去的!”她又解释着道:“这两家店出的货都是精品,自制自销,产量并不多,门面也不大,老板杨阿福是个很本分的人,并不想发大财!”
陆小凤道:“他的店开在京城什么地方?”
薛老太太道:“在王寡妇斜街后面,一条很僻静的巷子里,几十年来一直都没有扩充门面,除了真正的内行外,也很少有人会找到那里去买!”她忽然笑了笑,又道:“说老实话,你是不是被这女人迷住了,人家却偏偏躲着你,所以你想凭这样东西去把她找出来?”
陆小凤已怔住,怔了半天,才失声道:“女人?这难道是女人绣的?”
薛老太太道:“当然是女人绣的。”
陆小凤道:“你……你会不会看错?”
薛老太太有点不高兴了,板起脸道:“你看女人会不会看错?会不会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?”
陆小凤道:“不会。”
薛老太太道:“我看这种东西,比你看女人还内行十倍,我若看错了,情愿把我这宝贝孙女儿输给你。”
陆小凤赔笑道:“你就算真的输给了我,我也不敢要。”
薛老太太瞪眼道:“为什么不敢要?难道她生得丑了?”
陆小凤笑道:“丑倒是一点也不丑,只不过太凶了一点,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,连耳朵都差点被咬掉。”薛冰一直乖乖的站在旁边,此刻脸又飞红了起来,头垂得更低。
薛老太太也笑了,道:“你们都说她凶,我看她非但一点也不凶,而且还乖得要命!”
她拉起了薛冰的手,又笑道:“你这孩子唯一的毛病,就是太会害臊了,其实这有什么好脸红的?女人咬男人,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!”
薛冰连耳根都红了,轻轻道:“我才不会咬他哩,他好臭!”
薛老太太笑道:“你若没有咬人家,怎么会知道人家臭!”
薛冰嘤咛一声,扭头就跑,跑得虽然快,却还是没忘记偷偷瞪了陆小凤一眼,悄悄道:“你小心点!”陆小凤看着她,似又看得痴了。
薛老太太眯起眼,笑道:“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?去呀!这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!”
陆小凤迟疑着,眼睛一直盯着她手里的红缎子。
薛老太太笑道:“你盯着看什么?难道还怕我不还给你?”她微笑着,将这块红缎子抛给了陆小凤,又道:“若是有两块,我还可以做双鞋子给丫头穿,只有一块……”
她还没说完,陆小凤已抢着道:“你说这可以做什么?”
薛老太太道:“当然是做鞋子,这本来就是个鞋面。”
陆小凤仿佛又怔住,讷讷道:“是不是可以做双红鞋子?”
薛老太太摇着头笑道:“当然是红鞋子,红缎子怎么能做出双黑鞋子来?看你长得满聪明的,几时变成个呆子的?”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“刚刚才吓呆的!”
薛老太太道:“你怕什么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怕她躲在门外等着咬我!”
他果然一出门就被咬了一口。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着他,咬得还很不轻。
陆小凤摸着耳朵,苦笑道:“看来我简直已快变成诸葛亮了,简直是料事如神。”
薛冰瞪着他,狠狠的道:“谁叫你刚才乘机欺负我的?而且居然还想挑拨离间,说我不带你来,我若不带你来,你怎么来的?我没有真的咬下你这只耳朵来,对你已经很客气了。”
陆小凤只有闭上嘴,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烦的时候,聪明的男人都会闭上嘴的。
薛冰忽然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红缎子,道:“我问你,这东西究竟是谁绣的,你为什么拿它当宝贝一样?”
陆小凤道:“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宝贝。”
薛冰冷笑道:“见鬼的宝贝,我看它连一文都不值!”
陆小凤道:“这次你就说错了,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、八十万两镖银、几千两金叶子!”
薛冰吃惊的看着他,道:“你疯了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没有。”
薛冰道:“若没有疯,怎么会满嘴胡说八道!”
陆小凤叹了口气,他知道就算不把这件事告诉她,迟早也会被她逼出来的,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说出来的好。
薛冰静静的听着,眼睛里也发出了光,等他说完了,才问道:“除了这样东西外,难道连一点别的线索都没有?”
陆小凤道:“没有。”
薛冰道:“所以你现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,问问这块料子是几时卖出的?是谁买的?”
陆小凤道:“我只希望最近去买这种红缎子的人不多。”
薛冰眨着眼,道:“绸缎庄里的生意,好像每年都记账的!”
陆小凤道:“所以我现在就得赶快去!”
薛冰道:“好,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!”
陆小凤怔了怔,道:“我们?”
薛冰道:“我们。”
陆小凤道:“‘我们’其中还包括你?”
薛冰道:“当然!”
陆小凤淡淡道:“其中若包括了你,就一定不包括我了!”
薛冰瞪眼道:“你不想带我去?”
陆小凤道:“不想。”
薛冰瞪着他看了半天,眼珠子忽然转了转,道:“刚才她老人家说到红鞋子的时候,你好像吃了一惊?”
陆小凤道:“嗯!”
薛冰道:“你是不是看过穿红鞋子的人!”
陆小凤道:“穿红鞋子的人很多!”
薛冰道:“但其中却有些人是很特别的,譬如说,有些本不该穿红鞋子的人,偏偏也穿着双红鞋子。”
陆小凤开始动容了,他还没有忘记,那个冒牌大金鹏王临死时,手里紧紧抓住的那只红鞋子。
薛冰当然不会错过他脸上这种表情,悠然道:“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穿红鞋子?”
陆小凤道:“不知道。”
薛冰道:“你知不知道这些穿红鞋子的,是些什么人?你知不知道红鞋子有什么秘密?”
陆小凤道:“不知道。”
薛冰道:“我知道。”
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,心又跳得快了起来,“红鞋子的秘密”,的确已打动了他。可是他并没有问。他知道现在就算问,薛冰也不会说的。
薛冰用眼角瞟着他,悠悠的问道:“你想不想知道这些秘密?”
陆小凤道:“想。”
薛冰道:“那么,现在你想不想带我到京城去?”
陆小凤苦笑道:“当然想,想得要命。”
陆小凤很不喜欢坐车,他宁愿骑马,甚至宁愿走路。但现在他却坐在马车上,因为薛姑娘喜欢。薛姑娘一向是个文文静静,连走路都不会跨大步的人──至少她总是喜欢装出这种样子。
幸好车子走得很稳,因为路很平坦,往京城去的大道,总是很平坦的。陆小凤坐在车上,摸着下巴,下巴好像很痛。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数实在太多了,笑得下巴都发了痛。薛冰就坐在对面,看着他,眼睛里还是充满了那种谁也说不出有多温柔的笑意。
陆小凤忍不住道:“现在你总可以说出那秘密来了吧!”
薛冰道:“什么秘密?”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这回事!
陆小凤道:“当然是红鞋子的秘密!”
薛冰道:“噢──这个秘密呀,这个秘密还没有到说的时候!”
陆小凤道:“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说?”
薛冰道:“等到我高兴的时候,我现在还不太高兴!”
陆小凤道:“为什么不高兴?”
薛冰道:“无论谁跟一个大傻瓜坐在对面,都不会高兴的。”
陆小凤道:“谁是大傻瓜?”
薛冰道:“你。”
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又在苦笑:“我究竟是负心贼?还是大傻瓜?”
薛冰道:“两样都是。”她悠然笑了笑,又道:“因为你若不是负心贼,就不会对我这么坏,若不是大傻瓜,就不会眼巴巴的要赶到京城去!”
陆小凤奇怪了:“为什么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?”
薛冰道:“我问你,你想去干什么?”
陆小凤道:“你明明知道的!”
薛冰道:“去问福瑞祥的伙计,这块缎子是谁买的?”
陆小凤道:“不错!”
薛冰道:“这么样的缎子,他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,就算他们全都记得,你难道还能一个个的找去问?”
陆小凤道:“但只买红缎子和黑丝线的人,却不会太多。”
薛冰道:“而且,这个人既然一向独来独往,当然是自己去买的。”
陆小凤道:“不错,这种事本就很秘密,最好不让第二个人知道!”
薛冰突然冷笑,道:“但你凭什么知道她只买黑丝线和红缎子?”
陆小凤道:“因为她只用了这两样。”
薛冰道:“所以她也只能去买这两样东西,别的她全不能买?难道有人不准她多买几样?”
陆小凤道:“可是她只用得着这两样!”
薛冰冷笑道:“用不着的,她就不能买?难道她一定要买很多黑丝线和红缎子,来引起别人的注意,好让你去抓她?难道你以为她也跟你一样,是个大傻瓜?”
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。
薛冰道:“这种事既然很秘密,她怎么会留下这种很明显的线索来,让你去找?若是会留下一点线索,等你去找的时候,她说不定也早就将福瑞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陆小凤怔了半天,才叹了口气,道:“这么看来,我的确像是个大傻瓜。”
薛冰道:“而且也是个负心贼!”
陆小凤道:“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!”
薛冰道:“去了也是白去。”
陆小凤道:“既然不到京城去,你刚才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?”
薛冰嫣然道:“因为我知道前面有个地方的酒很好,我也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大方的人,一定会请我去喝两杯的。”
陆小凤苦笑道:“原来我虽然又傻又是贼,至少还有一点好处──至少我还不小气!”
薛冰道:“男人只要有这一点好处,就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了。”
推开车窗,已可看见远处的小河边,柳林中,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来。
薛冰眼睛立刻亮了,道:“这就是卖酒的地方。”
陆小凤道:“这地方看来很雅!”
薛冰道:“酒也很好,好极了!”
陆小凤看着她发亮的眼睛,忍不住笑道:“你几时变成个酒鬼的?”
薛冰道:“最近。”
陆小凤道:“最近你的心情不好?”
薛冰道:“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让我喝酒,她越不让我喝酒,我就越想喝,何况……”她用眼角瞟着陆小凤,恨恨的道:“自从我们上次分手之后,我就要你来找我,你却偏偏不来,我的心情怎么会好?”
陆小凤不敢再答腔了,他知道再说下去,耳朵说不定就又会被咬一口。
他并不想变成个只有一只耳朵的人,一只耳朵是配不上四条眉毛的。
这地方的确很雅。小河弯弯,绿柳笼烟,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,绿水映着红霞,照得人脸也红如桃花。穿过柳林,有几栋茅屋,酒桌都摆在外面的沙岸上,旁边还边边的种着几丛栀子花,薛冰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来,他居然连方便的地方在哪里都知道,但刚才却偏偏装得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过这地方。
“这小子最近居然又学会了装傻,那怎么得了?”薛冰叹了一口气,这个人就像是条鱼一样,要抓住他实在不容易。也许她还应该想几种更好的法子出来对付他。
伙计已走了过来,是个直眉楞眼的乡下人,粗手粗脚的。
薛冰道:“你先给我们来五六斤上好的竹叶青,配四碟子冷盘、四碟子热炒,再到后面杀只活老母鸡炖汤。”其实她吃的并不太多,只不过她喜欢看──有很多人喝酒时,菜都是摆着看的。薛姑娘就喜欢看着满桌子好菜喝酒。
伙计瞪了她一眼,突然冷冷道:“两个人要这么多酒菜,也不怕撑死你?”
薛冰怔住,这么伶牙利齿的伙计,她倒实在还没见过。
伙计冷笑着,又道:“女人吃得太多,将来一定嫁不出去的,你若想嫁给那小胡子,最好少吃点,否则他养不起。”
薛冰更吃惊:“你是什么人?你认得那小胡子?”
伙计眼珠子转了转,低下头,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话。薛冰听着,眼睛越睁越大,忽然噗哧一声笑了,拉住这伙计的手臂,在他耳边也悄悄的说了几句话,两个人的样子居然好像很亲热。
这地方的客人当然并不止她一个,别的客人都看得眼睛发了直。
这么样一个文文静静、秀秀气气的美人儿,怎么会跟这粗手粗脚的小伙计如此熟络?他们尽管奇怪,薛冰却不在乎,那伙计当然更不在乎。
陆小凤终于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货,板着脸走回来,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。
薛冰眼波流动,道:“马上就有酒喝了,你还不开心?”
陆小凤冷笑了一声,忍不住道:“你什么时候学会在大庭广众间,和男人勾肩搭臂的?”
薛冰眨了眨眼,道:“男人?什么男人?”
陆小凤板着脸道:“刚才那伙计难道不是男人?”
看见自己带来的女人和别的男人那么亲热,没有人会高兴的。
薛冰却笑了,悄悄道:“你真是个傻蛋,现在我跟他亲热一点,等他算账时岂非就会便宜一点了,这道理你都不懂?”
陆小凤实在不懂,薛冰本来并不是这么样一个人的。
这时那伙计已将杯筷送了过来,“砰”的,往桌上一摆,用眼角瞪了陆小凤一眼,嘴里嘀咕着道:“这么样一朵鲜花,却偏偏插在牛粪上。”
陆小凤也怔住,这伙计难道吃错了什么药?薛冰正掩着嘴在吃吃的笑。
陆小凤看着那伙计的背影,忽然也笑了,正想说什么,忽然看见一个已喝得醉醺醺的人,摇摇摆摆的走过来,一只手拿着个酒杯,一只手拍着他,笑嘻嘻的说:“我认得你,我们见过。”
陆小凤也只好笑了笑。他的确见过这个人,好像是在谁的寿宴上见过的,他还记得这人叫孙中,据说还是个很有名的江湖人。那次这个人也跟现在一样,不但喝得两眼发直,舌头也大了。
陆小凤有个原则,他喝醉了的时候从不去惹清醒的人,清醒的时候也从不愿意惹喝醉了的人。
孙中忽然扭过头,直着眼睛,瞪着薛冰,又笑道:“你带来的这小姑娘真标致,就像朵水仙花一样,一捏就能捏得出水来。”
原来他是为了薛冰来的。看见薛冰跟店伙都能那么亲热,这小子想必也心动了。薛冰红着脸,垂下了头,连眼皮都不敢抬起来。
陆小凤叹了口气,道:“你老兄好像有点醉了,为什么不找个地方歇歇去?”他实在不愿找麻烦,也不愿孙中找上麻烦,无论谁惹上了“冷罗刹”,麻烦就不会太小。
谁知孙中却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,还是直着眼,瞪着薛冰,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,道:“老弟,你真有办法,今天你若将这姑娘让给我,以后你在江湖中出了什么事,尽管来找我姓孙的。”
陆小凤居然还忍得住气,淡淡道:“我不会出什么事的,你看来却快出事了,我劝你……”
孙中不等他说完,已瞪起了眼,大声道:“我叫你让,是给你面子,你究竟让不让?”
陆小凤只好又叹了口气,道:“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?”
孙中大笑道:“我用不着问,我知道她喜欢我,我哪点不比你这小胡子强!”
薛冰的脸更红,头垂得更低,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。
孙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来,道:“小姑娘,你跟我到那边去喝酒好不好?”
薛冰红着脸摇了摇头。
孙中道:“不好也得好!”他居然伸出手,拉住了薛冰的手。
薛冰垂着头,轻轻道:“你放开我的手好不好?”
孙中涎着脸,笑道:“不放!”
薛冰的脸忽然变白了,冷冷道:“你一定不放?”
孙中道:“你就算砍下我这只手来,我也不放!”
薛冰道:“好!”她突然出手,取出了孙中腰边的刀。
陆小凤看见她的脸一发白,就知道不对了,正想劝劝她。但这时刀已出鞘。孙中看见了刀光,也清醒了些,反手想去夺刀,只见刀光一闪,他的一只手已被砍了下来,血淋淋的掉在地上。
他的瞳孔突然收缩,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,看着地上的这只断手,又看着薛冰,好像还不相信这是真的。就在他开始相信的时候,他的人已惨叫了一声,倒了下去。喝醉了的人,反应总是比较慢的。他的朋友本来都坐在对面笑嘻嘻的看着,此刻才怒吼着冲过来。
陆小凤故意不去看他们,皱眉道:“你为什么要砍下他的手?”
薛冰板着脸,道:“他叫我砍的!”
陆小凤道:“可是他喝醉了!”
薛冰道:“喝醉了也是人。”
陆小凤突然出手,夺过了她手里的刀,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拗,“崩”的,钢刀立刻断下了一截,接着,“崩”的又断了一截。
他只用两根手指拗了几拗,片刻间竟已将这柄百炼精钢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,皱着眉道:“奇怪,这种破刀怎么也能砍得断人的手?”
本来已冲过来的人,一起呆住,瞪大了眼睛,吃惊的看着他。
其中一个人忍不住问道:“朋友你贵姓?”
“我姓陆!”
“道路的‘路’?”
“陆小凤的‘陆’!”
本来已呆住了的人,脸色突又发青:“你……你就是陆小凤?”陆小凤点点头。
大家再也不说话,抬起地上的人就走:“你连陆小凤都忘了,就算两只手全被砍断也活该!”
薛冰嫣然一笑,道:“想不到‘陆小凤’这三个字还能避邪!”
陆小凤却叹息着,苦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是个惹祸精,我实在不该带你出来的!”
薛冰道:“是他惹的祸?还是我?”
陆小凤道:“你总不该真的砍下他手来。”
薛冰道:“是他叫我砍的!”
陆小凤道:“他喝醉了。”
薛冰道:“喝醉了难道就可以欺负人?”
那伙计端着酒菜送来,冷冷道:“喝醉了也一样是人,这种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。”
薛冰嫣然道:“对,还是你讲理!”
伙计哼了一声,重重的将酒菜往桌上一摆,扭头就走,连看都不看陆小凤一眼!
陆小凤沉着脸,冷冷道:“像你这种人,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。”他突然出手,用两根手指夹起了一截刀锋,直刺这伙计的后背。这伙计头也不回,身子突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,就好像忽然长了翅膀一样。在这种地方卖酒的伙计,怎会有这么高的轻功?
陆小凤冷笑道:“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人,果然是个飞贼。”他冷笑着挥手,手里的半截刀锋突然飞出,闪电般打向这伙计的腰。这伙计身子凌空,无处借力,陆小凤的出手又实在太急太快,眼见他已是避不开的了。
薛冰失声道:“你真要杀他?”
陆小凤冷冷道:“你放心,他死不了的。”两句话没说完,那伙计已凌空翻了三个跟斗;居然还顺手抄住了那截刀锋,才轻飘飘的落下来。
薛冰看看他,又看看陆小凤,突然笑道:“原来你已知道他是谁了!”
陆小凤还是板着脸,道:“我只知道他是个贼。”
伙计突然大笑,道:“我若是个贼,你呢?”
陆小凤道:“我是个贼祖宗。”
这伙计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,居然也坐了下来,笑道:“只可惜你连做贼的材料都不够,最多也只不过能去挖挖蚯蚓罢了!”
薛冰眨着眼,道:“挖什么蚯蚓?”
伙计笑道:“你不知道,他别的本事没有,挖蚯蚓却是专家,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。”
薛冰又忍不住问道:“你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?”
伙计道:“我连一条蚯蚓都不想要,只不过喜欢看他挖蚯蚓而已。”
薛冰笑了。
伙计道:“你看见他挖蚯蚓没有?”
薛冰道:“没有!”
伙计道:“早知道我应该叫你去看看的,他挖起蚯蚓来,实在是姿势美妙,有板有眼,比京城的名角唱戏还好看,你错过了实在可惜。”
薛冰忍住笑道:“没关系,下次我还有机会的!”
伙计道:“还有下次?”
薛冰正色道:“当然有,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样,也会上瘾的,一个人只要挖过一次蚯蚓,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!”
陆小凤冷冷道:“下次我若挖出蚯蚓来,一定塞到你们嘴里去。”
这个吃错了药的伙计,当然就是司空摘星。
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吓跑了,他们三个人倒也乐得清静,苦的只是这酒店的老板而已。
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,笑道:“你做贼做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改行来卖酒?”
陆小凤道:“因为他有这个瘾。”
他当然还没有忘记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赵大麻子的事,那种事无论谁都忘不了的。
司空摘星笑了笑,道:“上次我瞒过了你,这次却好像没有。”
陆小凤凝视着他,道:“这次你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瞒过我。”世上绝没有一个卖酒的伙计会有这么大毛病的,若不是存心要让陆小凤看破,他为什么要故意做出这种古里古怪的样子?
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,道:“自从上次你冲到火里去救赵大麻子后,我已发觉你这个人真可以交交朋友!”
陆小凤道:“但你却还是要我挖蚯蚓。”
司空摘星又笑了,道:“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件事,逢人就要说一次!”
陆小凤目光闪动,道:“你已见到了花满楼和金九龄?”
司空摘星道:“嗯!”
陆小凤道:“他们告诉你,我要来找薛冰?”司空摘星点点头。
陆小凤道:“所以你就算准了我要到这里来喝酒的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所以我就在这里等!”
陆小凤道:“等着请我喝酒?”
司空摘星忽又叹了口气,道:“你知道不是的,我也不想骗你!”
陆小凤道:“我只知道我们是朋友。”
司空摘星叹道:“奇怪的是,有很多人偏偏要我来偷你的东西!”
陆小凤道:“这次你想偷什么?”
司空摘星道:“你身上是不是有块红缎子?”
陆小凤微笑道:“你知道我有的,我也不想骗你。”
司空摘星道:“红缎子上是不是绣着朵黑牡丹?”
陆小凤道:“你要偷的就是这块红缎子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是。”
陆小凤道:“你既然承认我们是朋友,还要来偷我?”
司空摘星道:“因为我已答应了一个人!”
陆小凤道:“为什么要答应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我非答应不可!”
陆小凤道:“为什么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我欠过这个人的情!”
陆小凤道:“这人是谁?”
司空摘星苦笑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,又何必问?”
陆小凤笑了笑,道:“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,我不但救过你,还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条蚯蚓。”
司空摘星道:“所以现在我才老实告诉你!”
陆小凤道:“虽然告诉了我,还是一样要偷?”
司空摘星道:“这么样一块红缎子,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。”
陆小凤道:“你本来就从不偷值钱的东西!”
司空摘星道:“你既然已看过了,留着它也没有什么用!”
陆小凤道:“难道要我送给你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我的确有这意思!”
陆小凤眨了眨眼,道:“我们不妨谈个交易!”
司空摘星道:“什么交易?”
陆小凤道:“只要你告诉我是谁要你来偷的,我就让你偷走!”
司空摘星道:“这交易谈不成!”
陆小凤又叹了口气,道:“交易既然谈不成,就只好赌了!”
司空摘星道:“怎么赌?”
陆小凤道:“你知道这地方后面有几间客房?”
司空摘星道:“有六间。”
陆小凤道:“今天晚上,我就留在这里,等你来偷!”
司空摘星皱眉道:“你既然已知道我要来偷了,我怎么还能偷得走?”
陆小凤笑道:“你既然是偷王之王,偷遍天下无敌手,总应该有法子的!”
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,道:“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?”
陆小凤道:“东西就在我身上,只要你能偷得走,我情愿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条蚯蚓!”
司空摘星道:“随便我用什么法子?”
陆小凤道:“当然随便你!”
司空摘星道:“有些法子,我本不愿用在朋友身上的!”
陆小凤道:“今天晚上,你可以不必把我当做朋友!”
司空摘星突然举杯一饮而尽,道:“好,我跟你赌了,我若输了,也情愿替你挖蚯蚓!”
陆小凤道:“我不要你挖蚯蚓!”
司空摘星道:“你还是要我一见你面,就跪下来叫你大叔?”
陆小凤笑道:“这次要叫祖宗了!”
司空摘星道: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
陆小凤道:“谁赖谁是龟孙子!”
薛冰笑道:“看来这次不管你们是谁输,我都有好戏看了!”
司空摘星道:“但现在还没有到晚上。”
陆小凤道:“所以我们还是朋友!”
司空摘星道:“所以我要请你喝酒!”
陆小凤又笑了笑,道:“我只希望你莫要在酒里下毒。”
司空摘星也笑了笑,道:“我只希望你莫要灌醉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