得得得,得得得……
得得得,得得得……
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,尘沙飞起两丈来高,两骑马一前一后地急驰而来。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,马上骑着个少妇,怀中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。后面是匹枣红马,马背上伏着的是个高瘦汉子。
那汉子左边背心上插着一支羽箭。鲜血从他背心流到马背上,又流到地下,渗入了黄沙之中。他不敢伸手拔箭,只怕这支箭一拔下来,就会支持不住,立时倒毙。谁不死呢?那也没什么。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?在身后,凶悍毒辣的敌人正紧紧追杀。
他胯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,早已筋疲力尽,在主人没命价地鞭打催踢之下,逼得气也喘不过来了,这时嘴边已全是白沫,猛地里前腿一软,终于跪倒在地。那汉子用力提缰,那红马一声哀嘶,抽搐了几下,便即脱力而死。那少妇听得声响,回过头来,忽见红马倒毙,吃了一惊,叫道:“大哥……怎……怎么啦?”那汉子皱眉摇了摇头。但见身后数里外尘沙飞扬,大队敌人追了上来。
那少妇圈转马来,驰到丈夫身旁,蓦然见到他背上的羽箭,背心上的大片鲜血,不禁大惊,险些晕了过去。那小姑娘失声惊叫:“爹,爹,你背上有箭!”那汉子苦笑了一下,说道:“不碍事!”一跃而起,轻轻巧巧地落在妻子身后鞍上,他虽身受重伤,身法仍轻捷利落。那少妇回头望着他,满脸关怀痛惜之情,轻声道:“大哥,你……”那汉子双腿一夹,扯起马缰。白马四蹄翻飞,向前疾驰。
白马虽然神骏,但不停不息地长途奔跑下来,毕竟累了,何况这时背上乘了三人。白马似乎知道这是主人的生死关头,不用催打,竟自不顾性命地奋力奔跑。
然而再奔驰得数里,终于渐渐慢了下来。
后面追来的敌人一步步迫近了。一共六十三人,却带了一百九十多匹健马,只要马力稍乏,就换一匹马乘坐。那是志在必得,非追上不可。
那汉子回过头来,在滚滚黄尘之中,看到了敌人身形,再过一阵,连面目也看得清楚了。那汉子一咬牙,说道:“虹妹,我求你一件事,你答不答允?”那少妇回头来,温柔一笑,说道:“这一生之中,我违拗过你一次么?”那汉子道:“好,你带了秀儿逃命,保全咱俩的骨血,保全这幅高昌迷宫地图。”说得十分坚决,便如是下令一般。
那少妇声音发颤,说道:“大哥,把地图给了他们,咱们认输便是。你……你身子要紧。”那汉子低头亲了亲她左颊,声音突然变得十分温柔,说道:“我俩一起经历过无数危难,这次或许也能逃脱。‘吕梁三杰’不但要地图,他们……他们还为了你。”那少妇道:“他……他总该还有几分同门之情,说不定,我能求求他们……”那汉子厉声道:“难道我夫妇还能低头向人哀求?这马负不起我们三个。快去!”提身纵起,大叫一声,摔下马来。
那少妇勒定了马,想伸手去拉,却见丈夫满脸怒容,跟着听得他厉声喝道:“快走!”她一向对丈夫顺从惯了的,只得拍马提缰,向前奔驰,一颗心却已如寒冰一样,不但是心,全身的血都似乎已结成了冰。
自后追到的众人望见那汉子落马,一齐大声欢呼:“白马李三倒啦!白马李三倒啦!”十余人纵马围上。其余四十多人继续追赶少妇。
那汉子蜷曲着卧在地下,一动也不动,似乎已经死了。一人挺起长枪,嗤的一声,在他右肩刺了进去。拔枪出来,鲜血直喷,白马李三仍然不动。领头的剽悍汉子道:“死得透了,还怕什么?快搜他身上。”两人翻身下马,去扳他身子。猛地里白光闪动,白马李三长刀回旋,嚓嚓两下,已将两人砍翻在地。
众人万料不到他适才竟是装死,连长枪刺入身子都浑似不觉,陡然间又会忽施反击,一惊之下,六七人勒马退开。那剽悍凶狠的大汉挥动手中雁翎刀,喝道:“李三,你当真是个硬汉!”呼的一刀向他头顶砍落。李三举刀挡架,他双肩都受了重伤,手臂无力,腾腾腾退出三步,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十余人纵马围上,刀枪并举,劈刺下去。
白马李三一生英雄,一直到死,始终没屈服,在最后倒下去之时,又手刃了两名强敌。
那少妇远远听得丈夫的一声怒吼,当真心如刀割:“他已死了,我还活着干吗?”从怀中取出一块羊毛织成的手帕,塞在女儿怀里,说道:“秀儿,你好好照料自己!”挥马鞭在白马臀上一抽,双足一撑,身子已离马鞍。白马鞍上一轻,那少妇见马驮着女孩儿如风疾驰,心中略感安慰:“此马脚力天下无双,秀儿身子又轻,这一下,他们再也追她不上了。”前面女儿的哭喊声“妈妈,妈妈”渐渐隐去,身后马蹄声却越响越近,心中默默祷祝:“老天啊老天,愿你保佑秀儿像我一般,嫁着个好丈夫,虽一生颠沛流离,却一生快活!”
她整了整衣衫,掠好了头发,转瞬间数十骑马先后驰到,当先一人是吕梁三杰中老二史仲俊。
吕梁三杰是结义兄弟。老大“神刀震关西”霍元龙,便是杀死白马李三的剽悍凶狠汉子。老二“梅花枪”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。老三“青蟒剑”陈达海高大虬髯,原是辽东马贼出身,后来却在山西落脚,和霍史二人意气相投,合伙在山西省太谷县开设了一家晋威镖局。
史仲俊和白马李三的妻子上官虹原是同门师兄妹,两人自幼一起学艺。史仲俊心中一直爱着这个娇小温柔的小师妹,师父也有意从中撮合,因此同门的师兄弟们早把他们当做是一对未婚夫妇。岂知上官虹无意中和白马李三相遇,竟尔一见钟情,家中不许他俩的婚事,上官虹便跟着他跑了。史仲俊伤心之余,大病了一场,性情也从此变了。他对师妹始终余情不断,一直并没娶亲。
一别十年,想不到吕梁三杰和李三夫妇竟在甘凉道上重逢,更为了争夺一张地图而动起手来。他们六十余人围攻李三夫妇,边打边追,从甘凉直追逐到了回疆。史仲俊妒恨交迸,出手尤狠,李三背上那支羽箭,就是他暗中射的。
这时李三终于丧身大漠之中,史仲俊骑马驰来,见上官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黄沙大漠之中,不由得隐隐有些内疚:“我们杀了她丈夫。从今而后,这一生中我要好好待她。”大漠上西风吹动着她衣带,就跟十年以前,在师父的练武场上看到她时一模一样。上官虹的兵刃是一对短剑,一把金柄,一把银柄,江湖上有个外号,叫做“金银小剑三娘子”。这时她手中却不拿兵刃,脸上露着淡淡微笑。
史仲俊心中蓦地升起了指望,胸口发热,苍白的脸上涌起了一阵红潮。他将梅花枪往马鞍一搁,翻身下马,叫道:“师妹!”
上官虹道:“李三死啦!”史仲俊点了点头,说道:“师妹,我们分别了十年,我……我天天在想你。”上官虹微笑道:“真的吗?你又在骗人。”史仲俊一颗心怦怦乱跳,这个笑靥,这般娇嗔,跟十年前那小姑娘没半点分别。他柔声道:“师妹,以后你跟着我,永远不叫你受半点委屈。”上官虹眼中忽然闪出了奇异的光芒,叫道:“师哥,你待我真好!”张开双臂,往他怀中扑去。
史仲俊大喜,伸开手将她紧紧地搂住了。霍元龙和陈达海相视一笑,心想:“老二害了十年相思病,今日终于得偿心愿。”
史仲俊鼻中只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,心里迷迷糊糊的,又感到上官虹的双手也还抱着自己,真不相信这是真的。突然之间,小腹上感到一阵剧痛,像什么利器插了进来。他大叫一声,运劲双臂,要将上官虹推开,哪知她双臂紧紧抱着他死命不放,终于两人一起倒地。
这一变起仓促,霍元龙和陈达海一惊之下,急忙翻身下马,上前抢救。扳起上官虹的身子时,只见她胸口一滩鲜血,插着一把小小的金柄短剑,另一把银柄短剑,却插在史仲俊的小腹之中,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决心一死殉夫,在衣衫中暗藏双剑,一剑向外,一剑向己。史仲俊一抱着她,四臂互搂不放,两人同时中剑。
上官虹当场气绝,史仲俊却一时不得毙命,想到自己命丧师妹之手,心中的悲痛,比身上创伤更加难受,叫道:“三弟快帮我了断,免我多受痛苦。”陈达海见他伤重难治,眼望大哥。霍元龙点点头。陈达海一咬牙,挺剑对准了史仲俊的心口刺入。
霍元龙叹道:“想不到金银小剑三娘子竟这般烈性。”这时手下一名镖头驰马来报:“白马李三的尸身上又搜了一遍,没地图。”霍元龙指着上官虹道:“那么定是在她身上。”
一番细细搜索,上官虹身上除了零碎银两、几件替换衣服之外,再无别物。霍元龙和陈达海面面相觑,又失望,又奇怪。他们从甘凉道上追到回疆,始终紧紧盯着李三夫妇,地图如在中途转手,决不能逃过他们数十人的眼睛,何况他夫妇舍命保图,绝无随便交给旁人之理。陈达海再将上官虹小包裹中之物细细检视一遍,翻到一套小女孩的衫裤时,猛地想起,说道:“大哥,快追那小女孩!”霍元龙“哦”了一声,说道:“不用慌,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哪里?”左臂一挥,叫道:“留下两人把史二爷安葬了,余下的跟我来!”一提马缰,当先驰去。蹄声杂沓,吆喝连连,百余匹马追了下去。
那小女孩驰出已久,这时早在二十余里之外。但在平坦无垠的大漠之上,一眼望去看得到十余里远近,那小女孩虽已逃远,时候一长,终能追上。果然赶到傍晚,陈达海忽然大声欢呼:“在前面!”
只见远远一个黑点,正在天地交界处移动。那白马虽然神骏,但自朝至晚足不停蹄地奔跑,终于也支持不住了。霍元龙和陈达海不住更换生力坐骑,渐渐追近。
小女孩李文秀伏在白马背上,心力交疲,早已昏昏睡去。她一整日不饮不食,在大沙漠的烈日下晒得口唇都焦了。白马甚有灵性,知道后面追来的敌人将不利于小主人,迎着血也似红的夕阳,奋力奔跑。突然之间,前足提起,长嘶一声,它嗅到了一股特异的气息,嘶声中隐隐有恐惧之意。
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武功精湛,长途驰骋,原不在意,但这时两人都感到胸口塞闷,气喘难当。霍元龙道:“三弟,好像有点不对!”陈达海游目四顾,打量周遭情景,只见西北角上血红的夕阳之旁,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,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,景色奇丽,实为生平从所未睹。
那黄云大得好快,不到一顿饭时分,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。这时马队中数十人个个汗如雨下,气喘连连。陈达海道:“大哥,像是有大风沙。”霍元龙道:“不错,快追,先把女娃娃捉到,再想法躲……”一句话未毕,突然一股疾风刮到,带着一大片黄沙,只吹得他满口满鼻都是沙土,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大漠上的风沙说来便来,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。七八人身子晃动,都被大风吹下马来。霍元龙大叫:“大伙儿下马,围拢来!”
众人力抗风沙,将一百多匹健马拉了过来,围成个大圈子,人马一齐卧倒。各人手挽着手,靠在马腹之下,只觉疾风带着黄沙刮到脸上,啪啪做声,有如刀割一般,脸上手上,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。
这一队虽人马众多,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,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,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,只能听天由命,全无半分自主之力。
风沙越刮越猛,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……
连霍元龙和陈达海那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剽悍汉子,这时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,也只有战栗的份儿。这两人心底,同时闪起一个念头:“没来由的要找什么高昌迷宫,从山西巴巴地赶到这大沙漠中来,却葬身在这儿。”
大风呼啸着,咆哮着,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。
大漠上的大风暴呼啸了一夜,直到第二天早晨,才渐渐地平静了下来。
霍元龙和陈达海从黄沙中爬起身来,检点人马,总算损失不大,死了两名伙伴,五匹马。但人人都已熬得筋疲力尽,更糟的是,白马背上的小女孩不知到了何处,十九是葬身在大风沙中了。身负武功的粗壮汉子尚且抵不住,何况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女孩儿。
众人在沙漠上生火做饭,休息了半天,霍元龙传下号令:“谁发现白马和小女孩的踪迹,赏黄金五十两!”跟随他来到回疆的,个个都是晋陕甘凉一带的江湖豪客,出门千里只为财,五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。众人欢声呼啸,五十多人在莽莽黄沙上散了开去,像一面大扇子般。“白马,小女孩,五十两黄金!”每个人心中,都转着这三个念头。
有的人一直向西,有的向西北,有的向西南,约定天黑之时,在正西六十里处会合。
十余里路程片刻即到,远远望去,但见一片绿洲,望不到边际,遍野都是牛羊。极西处搭着一个个帐篷,密密层层的竟有六七百个。
丁同见到这等声势,不由得一惊。他自入回疆以来,所见到的帐篷人家,聚在一起的最多不过三四十个,这样的一个大部族却第一次见到。瞧那帐篷式样,显是哈萨克族人。
哈萨克人在回疆诸族中最为勇武,不论男女,六七岁起就长于马背之上。男子身上人人带刀,骑射刀术,威震西陲。向来有一句话说道:“一个哈萨克人,抵得一百个懦夫;一百个哈萨克人,就可横行回部。”
丁同听见过这句话,寻思:“在哈萨克部族之中,可得小心在意。”
只见东北角的一座小山脚下,孤零零的有座茅屋。这茅屋,外形简陋,远远离开了帐篷群。丁同仔细打量这座茅屋,心想:“这间屋似乎是汉人的式样,莫非住的是汉人?”茅屋的屋顶上堆满戈壁边缘所生的硬茅草,墙壁是泥砖砌成,远远瞧去,似乎颇为粗糙,颜色黄黑相杂,并未刷以石灰。他想:“先到这茅屋去瞧瞧。”纵马往茅屋走去。他胯下的坐骑已饿了一日一夜,忽见到满地青草,走一步,吃两口,行得甚为缓慢。
丁同提脚狠命在马肚上一踢,那马吃痛,一口气奔向茅屋。丁同一斜眼,只见茅屋后面系着一匹高头白马,健腿长鬣,正是白马李三的坐骑。他忍不住叫出声来:“白马,白马在这儿!”心念一动,翻身下马,从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短刀,笼在左手衣袖之中,悄悄掩向茅屋之后,正想探头从窗子向屋内张望,冷不防那白马“呜哩哩……”一声长嘶,似是发觉了他。
丁同心中怒骂:“畜牲!”定一定神,再度探头往窗中张去时,窗内竟有一张脸同时探了上来。丁同的鼻子刚好和他的鼻子相碰,但见这人满脸皱纹,目光炯炯。丁同大吃一惊,双足一点,倒纵出去,喝道:“是谁?”那人冷冷地道:“你是谁?到这里干什么?”说的却是汉语。
丁同惊魂略定,满脸笑容,说道:“在下姓丁名同,无意间到此,惊动了老丈。请问老丈高姓大名。”那老人道:“老汉姓计。”丁同赔笑道:“原来是计老丈,大沙漠中遇到乡亲,真是见到亲人了。在下斗胆要讨口水喝。”计老人道:“你有多少人同来?”丁同道:“便在下一人在此。”计老人哼了一声,似是不信,冷冷的眼光在他脸上来回扫视。丁同给他瞧得心神不定,只有强笑。
一个冷冷地斜视,一个笑嘻嘻地十分尴尬,僵持片刻。计老人道:“要喝水,便走大门,不用爬窗子吧!”丁同笑道:“是,是!”转身绕到门前,推门走了进去。屋中陈设简陋,但桌椅整洁,地下铺了毡毯,打扫得干干净净。丁同坐下后四下打量,只见后堂转出一个小女孩来,手中捧着一碗茶。两人目光相接,那女孩吃了一惊,呛啷一响,茶碗失手掉在地下,茶水茶叶都溅在地毡上。
丁同登时心花怒放。这小女孩正是霍元龙悬下重赏要追寻之人,他见到白马后,本已有八分料到那女孩会在屋里,陡然间见到,仍高兴得一颗心似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。
昨夜一晚大风沙,李文秀昏晕在马背之上,人事不省,白马闻到水草气息,冲风冒沙,奔到了这绿草原上。计老人见小女孩是汉人装束,忙把她救了下来。半夜中李文秀醒转,不见了父母,不住啼哭。计老人见她玉雪可爱,不禁大起怜惜之心,问她怎么会到大漠来,她父母是谁。李文秀说父亲叫“白马李三”,妈妈就是妈妈,听到追赶他们的恶人远远叫她“三娘子”,有的还叫“金银小剑三娘子”,到回疆来干什么,她却说不上来了。计老人喃喃地道:“白马李三,白马李三,那是横行江南的侠盗,怎地到回疆来啦?”
他给李文秀饱饱地喝了一大碗乳酪,让她睡了。老人心中却翻来覆去地想起了十年来的往事,思潮起伏,再也睡不着了。
李文秀这一觉睡到次日辰时才醒,一起身,便求计爷爷带她去寻爸爸妈妈。就在此时,两头蛇丁同鬼鬼祟祟地过来,在窗外探头探脑,这一切全看在计老人眼中。
李文秀手中的茶碗一摔下,计老人应声过来。李文秀奔过去扑在他怀里,叫道:“爷爷,他……他就是追我的恶人。”计老人抚摸着她头发,柔声道:“不怕,不怕。他不是恶人。”李文秀道:“是的,是的。他们几十个人追我们,打我爸爸、妈妈。”计老人心想:“白马李三跟我无亲无故,不知结下了什么仇家,我可不必卷入这是非圈子。”
丁同侧目打量计老人,见他满头白发,竟没一根是黑的,身材高大,只弓腰曲背,颤颤巍巍,衰老已极,寻思:“这糟老头没一百岁,也有九十,屋子里如没别人,将他一下子打晕,带了女孩和白马便走,免得夜长梦多,再生变故。”突然将手掌放在右耳旁边,作倾听之状,说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跟着快步走到窗口。
计老人却没听到人声,听丁同说得真切,走到窗口外望,只见原野上牛羊低头嚼草,四下里一片寂静,并无生人到来,刚问了一句:“哪里有人啊?”忽听得丁同一声狞笑,头顶掌风飒然,一掌猛劈下来。
计老人虽老态龙钟,身手却十分敏捷,丁同的手掌与他头顶相距尚有数寸,他身形略侧,已滑了开去,跟着反手勾出,施展大擒拿手,将他右腕勾住了。丁同变招贼滑,右手一挣没挣脱,左手向前疾送,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,白光闪处,波的一响,匕首锋利的刃口已刺入计老人左背。
李文秀大叫一声:“啊哟!”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,见计老人中刀,纵身而上,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。便在此时,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回撞,捶中了丁同心口,这一捶力道极猛,丁同低哼一声,身子软软垂下,委顿在地,口中喷血,便没气了。
李文秀颤声道:“爷爷,你……你背上有刀子……”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,心想:“这女孩儿心地倒好。”李文秀又道:“爷爷,你的伤……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?”说着伸手去握刀柄。计老人脸色一沉,怒道:“你别管我。”扶着桌子,身子晃了几晃,颤巍巍走向内室,啪的一声,关上了板门。李文秀见他突然发怒,心中害怕,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,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,越想越怕,只想飞奔出外,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,没人服侍,又不忍置之不理。
她想了一想,走到室门外,轻拍几下,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,叫道:“爷爷,爷爷,你痛吗?”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:“走开,走开!别来吵我!”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,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,怔怔地坐在地下,抱着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忽然呀的一声,室门打开,一只手抚摸她头发,低声道:“别哭,别哭,爷爷的伤不碍事。”手势和语音都甚温柔。李文秀抬起头来,见计老人脸带微笑,心中一喜,登时破涕为笑。计老人笑道:“又哭又笑,不害羞么?”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。从这老人身上,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。
计老人皱起眉头,打量丁同的尸身,心想:“他跟我无冤无仇,为什么忽下毒手?”李文秀挂怀关心,轻声问道:“爷爷,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?”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一件长袍,也不知他伤得如何。
他听李文秀重提此事,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为奇耻大辱,脸上又现恼怒,粗声道:“你罗唆什么?”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,微一沉吟,到屋后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。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,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,虽经风霜,亦不脱落。他牵过白马,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,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,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,叫李文秀换上了。李文秀很聪明,说道:“爷爷,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,是不是?”计老人点了点头,叹了口气,道:“爷爷老了。唉,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。”这一次他自己提起,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。
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,又宰了他乘来的坐骑,马皮、鞍镫、蹄铁也都埋了,没留下丝毫痕迹,然后坐在大门口,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磨砺。
他这番功夫果然没白做,就在当天晚上,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,冲进了这片绿洲,大肆掳掠。这一带素来没盗匪,哈萨克人虽勇武善战,但事先全没防备,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,在帐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,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。七名哈萨克男子遭杀,五名妇女给掳了去。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茅屋里,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、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。李文秀满脸泥污,躲在屋角落中,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着仇恨和悲哀的光芒。她却看得清清楚楚,父亲的佩刀悬在霍元龙腰间,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腰带之中。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,她年纪虽小,却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。
第四天上,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,当即聚集了队伍,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。但在茫茫大漠之中,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,只找到了那五个遭掳去的妇女。那是五具尸身,全身衣服给脱光了,惨死在大漠之上。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,一起都带了回来。
李文秀扑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。一个粗暴的哈萨克人提起穿着皮靴的大脚,重重踢了她一脚,粗声骂道:“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!”
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,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。李文秀小小心灵之中,只是想:“为什么恶人这么多?谁都来欺侮我?”
半夜里,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,一睁开眼,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。她惊呼一声,坐了起来,却见计老人凝望着她,目光中爱怜横溢,神情温柔,抚摸她头发,说道:“别怕,别怕,是爷爷。”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,伏在计老人怀里,把他衣襟全哭湿了。计老人道:“孩子,你没了爹娘,就当我是你亲爷爷,跟我住在一起。爷爷会好好照料你。”
李文秀哭着点头,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,又想起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。这一脚踢得好重,令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,她不禁又问:“为什么谁都来欺侮我?我又没做坏事?”
计老人叹口气,说道:“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,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人。”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茶,瞧着她喝下了,又给她拢好被窝,说道:“秀儿,那个踢了你一脚的,叫做苏鲁克。他是个正直的好人。”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,很是奇怪,道:“他……他是好人么?”计老人点头道:“不错,他是好人。他跟你一样,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,一个是他妻子,一个是他大儿子,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。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。他用哈萨克话骂你,说你是‘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’。你别恨他,他心里的悲痛,实在跟你一模一样。不,他年纪大了,心里的悲痛,可比你更加多得多,深得多。”
李文秀怔怔听着,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,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害怕,这时忽然想起,那个大胡子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,只差没掉下来。她不懂计老人说的,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,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地生了同情,觉得他也很可怜。
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,声音很远,但听得很清楚,又甜美,又凄凉,便像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柔和的歌。
李文秀侧耳听着,鸣歌之声渐渐远去,终于低微得听不见了。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些安慰,呆呆出了一会神,低声道:“爷爷,这鸟儿唱得真好听。”
计老人道:“是的,唱得真好听!那是天铃鸟,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。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,白天睡觉。有人说,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。又有些哈萨克人说,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、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。她的情郎不爱她了,她伤心死的。”李文秀迷惘地道:“她最美丽,又最会唱歌,为什么不爱她了?”
计老人出了一会神,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世界上有许多事,你小孩子不懂的。”这时候,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。
唱得令人心中又甜蜜,又凄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