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,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,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在屋里说话。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,精神大振。
焦宛儿问袁承志道:“袁相公,可以动手了么?”袁承志道:“叫大伙守在外面,咱们几个人先去一探。”焦宛儿道:“好!”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,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。焦宛儿轻功较差,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,屋中灯火忽地熄灭。焦宛儿知仇人已经发觉,不能再探到什么,微发轻哨,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。焦宛儿叫道:“姓闵的,出来瞧瞧,是谁来啦!”屋中人默不作声。焦宛儿叫道:“点了火把进去!”
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火折,点燃带来的火把,昂首而入,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。突然啪啪啪数声,四根火把打灭了三根,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跃而过。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,四下围住,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。火把增燃,将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。
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落重围,背靠背地拼力死战,顷刻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六七人。伤者一退下,立即有人补上。
再斗一阵,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,但洞玄左臂也已受伤。他剑交右手,舍命力战。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,闵子华使右手剑,左右呼应,回环攻守。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,威力立减。斗不多时,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几处伤。
袁承志在旁观战,心想:“一命还一命,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,不必让洞玄也陪在这里。”见两人即将丧命,踊身跳入圈子,金光闪动,呛啷啷一阵响,不但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,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。
众人出其不意,都大吃一惊,向后跃开。
袁承志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,连自己也是一呆,心想这都是各人趁手的兵器,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,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,好生不安。
这时闵子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,见袁承志到来,更知无幸。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,惨笑道:“我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,如此苦苦相逼?”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,猛往自己胸膛插落。袁承志左掌如风,在他胸前轻轻一推,右手已拿住他手腕,夹手夺过匕首,火光下看去,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,柄上刻着“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执”一行字。
洞玄铁青了脸,喝道:“我学艺不精,不是你对手,死给你看便了。快把匕首还我!”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,将匕首插入腰带,正色道:“待得料理清楚,自然还你。”洞玄大怒,叫道:“你要杀就杀,不能如此欺人!”说着劈面一拳。袁承志侧身避开,愕然道:“在下何敢相欺?”洞玄凛然道:“这匕首是本派师尊所赐,宁叫性命不在,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。”袁承志一愣,疑云大起,心想这匕首既如此要紧,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,却不取回?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,说道:“在下有一事不明,要请教道长。”洞玄接过匕首,听他说得客气,便道:“请说。”
袁承志转过身来,对焦宛儿道:“焦姑娘,那布包给我。”焦宛儿递过布包,手握双刀,紧紧监视闵子华。袁承志打开布包,露出匕首。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。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,想起老帮主惨死,目眦欲裂,各人逼近数步。
闵子华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这是我的匕首呀!你从哪里得来?”伸手来取。袁承志手一缩。焦宛儿单刀挥出,往闵子华手臂砍落。闵子华疾忙缩手,这刀便没砍中。焦宛儿待要追击,袁承志伸手拦住,说道:“先问清楚了。”焦宛儿停刀不砍、流下两行泪来。
闵子华怒道:“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,双方解仇释怨。金龙帮干吗不顾信义,接连几次前来伤我?你叫焦公礼出来,咱们三对六面,说个明白。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:“我们帮主给你害死了,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!”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,齐声道:“什么?焦公礼死了?”
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,不似作伪,心想:“或许内中另有别情。”问道:“你真的不知?”闵子华道:“我把房子输了给你,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,便上开封府去,要跟掌门大师兄水云道长商量,哪知师兄没会到,途中却不明不白地跟金龙帮打了两场。焦公礼好端端的,又怎会死?”焦宛儿听他这么说,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,哽咽道:“我爹爹……是给……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……就算不是你,也总是你的朋友。”闵子华恍然大悟,道:“嗯,嗯,这就是了。”焦宛儿喝道:“什么这就是了?”闵子华急忙分辩,结结巴巴的却说不明白。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,声势汹汹地操刀又要上前。
洞玄道人接过闵子华手中半截断剑,掷在地下,凛然道:“各位要让焦帮主的大仇不能得报,让真凶奸人在旁暗笑,我师兄弟饶上两条命,又算什么?”挺起胸膛,束手就戮。众人见他如此,面面相觑,一时拿不定主意。
袁承志道:“这样说来,焦帮主不是闵兄杀的?”闵子华道:“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,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。我既已输给你,又知有奸人从中挑拨,怎会再到南京寻仇?”袁承志道:“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。”闵子华奇道:“在哪里?”袁承志道:“徐州。”洞玄道:“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。除非我们会放飞剑,千里外杀人性命。”袁承志道:“此话当真?”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,说道:“杀头也不怕,何必说假话!”
焦宛儿道:“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?”洞玄道:“我这时说出真相,只怕各位还不相信。现下我带你去个地方,一看便知。”闵子华急道:“师弟,那不能去。”洞玄道:“口说无凭,须有实据。焦帮主为奸人杀害,此事非同小可,务须查个水落石出。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,决不能坏咱们的事。”闵子华点点头。焦宛儿道:“去哪里?”洞玄道:“只能带领袁相公和你两位同去。人多了不行。”
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:“他要使奸,莫给他们走了。”焦宛儿问袁承志道:“袁相公,你说怎样?”袁承志心想:“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,还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为妥。要是他们想使诡计,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。”说道:“那么咱们就同去瞧瞧。”
焦宛儿对金龙帮众人道:“有袁相公在,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。”自焦公礼逝世,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之主。她率领帮众大举寻仇,众人对她言听计从。袁承志是金蛇营首领,早已是帮众的头脑,他为人仁义,武功高强,众人欣然称是,更无异言。
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。来到城墙边,洞玄取出钩索,甩上去钩住城墙,让焦宛儿先爬了上去,然后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,让袁承志在后监视出城。四人出城后,续向北行。这时方当子夜,月色如水,道路越走越崎岖。再行四五里,上了个乱石山岗,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异,不知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,有何用意。焦宛儿寻思:“莫非这两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?但有袁相公在此,对方纵有千军万马,他也必能带我脱险。”
上岗又走了二三里,才到冈顶,只见怪石嵯峨,峻险突兀,月光下似魔似怪,阴森森的寒意逼人。洞玄和闵子华走向一块大岩石之后,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,只见岩边赫然停着一具棺木。焦宛儿于黑夜荒山乍见此物,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。
洞玄捡起一块石子,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,稍停一会,又击两下,然后再击三下,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、喀喇一声响,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。焦宛儿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双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,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。
只听那僵尸道:“怎么?带了外人来?”洞玄道:“两位是朋友。这位袁相公,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。这位焦姑娘,是金龙帮焦帮主的千金。”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:“两位莫怪。贫道身上有伤,不能起身。”洞玄道:“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云道人。在这里避仇养伤。”袁承志和焦宛儿才知原来不是僵尸,当即施礼。水云道人拱手答礼。那水云道人脸如白纸,没半丝血色,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红色的粗大伤疤,疤痕犹新,想是受创不久,为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,更是可怖。
水云道人说道:“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。夏老师来仙都山时,贫道曾侍奉过他。他老人家可好?”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瞒,答道:“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。”
水云道人长叹一声,惨然不语,过了良久,才低声道:“刚才听洞玄师弟说道,阁下是金蛇弟子,贫道十分欢喜,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,我师父的大仇或能得报。唉!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,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。”
焦宛儿心道:“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,哪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。”袁承志却想:“程帮主适才说道,黄木道人为五毒教所害,那可又拉在一起了。”
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,求大师兄向焦宛儿解释。水云道人“咦”了一声,越听越怒,突然手掌翻过,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。
水云道人道:“焦姑娘,我们仙都弟子,每人满师下山之时,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。贫道忝居本派掌门,虽然本领不济,忍辱在这里养伤,但还不敢胡说打诳。焦姑娘,你道这柄匕首是做什么用的?”焦宛儿恨恨地道:“不知道!”
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,喟然道:“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精妙绝伦,只可惜性子刚傲,又颇有些不明是非,杀了不少无辜之人,结仇太多,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,以车轮战法斗他一人。菊潭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,最后筋疲力尽,身受重伤,于是拔出匕首自杀而死。本派因此元气大伤,又得罪了天下英雄,此后定下一条规矩,每名学艺完毕的弟子都授一柄匕首。洞玄师弟,你到那边去。”洞玄不明他用意,但还是朝他手指所指,向西行去。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,高声叫道:“行了。”洞玄停步。
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:“闵师弟,这把匕首,叫做什么?”闵子华道:“这是仙都戒杀刀。”水云又问:“师父授你戒杀刀时,有四句什么训示?你低声说来。”闵子华肃然道:“严戒擅杀,善视珍藏,义所不敌,举以自戕。”
水云点点头,向东边一指,道:“你到那边去。”待闵子华走远,把洞玄叫回来,问道:“洞玄师弟,这把匕首,叫做什么?”洞玄道:“仙都戒杀刀。”水云又问:“师父授你此刀之时,有何训示?”洞玄肃然道:“严戒擅杀,善视珍藏,义所不敌,举以自戕。”
水云把闵子华叫回,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:“现今两位可以相信,敝派确是有此训示。敝派弟子犯戒,妄杀无辜,也是有的,可是凭他如何不肖,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。”
袁承志问道:“这匕首为什么叫‘戒杀刀’?”水云道:“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,从第十五代祖师起便定下一条门规,严禁妄杀无辜,本派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,有人犯戒,便得在师长兄弟之前,用这戒杀刀自行了断。闵师弟要杀焦帮主,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,有取死之道,但为兄报仇,本来也不算是妄杀,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,再去加害,那便犯了重大门规,谅他也是不敢。”他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,要是仙都弟子遇敌之时,武功不如,而对方又苦苦相逼,脱身不得,便须以此匕首自杀,免损仙都威名。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,天下武器正多,怎会用戒杀刀去杀人?而且刺杀之后,怎么又不把刀带走?”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到这里,都不住点头。
水云又道:“焦姑娘,我给你瞧封信。”说着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,打了开来,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。他从中捡出一信,递给焦宛儿。焦宛儿眼望袁承志。袁承志点点头。焦宛儿接过信来,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着“急送水云大师兄亲启,闵缄”几个字,知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,水云道:“焦姑娘,请看信!”焦宛儿点点头,抽出信笺,见纸笺上端印着“蚌埠通商大客栈用笺”的红字,信上的字歪歪扭扭,文理也不甚通,写道:“水云大师兄:你好。焦公礼之事,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,糊涂之极,报仇什么的,就此拉倒不干了。但昨晚夜里,小弟的戒杀刀忽给万恶狗贼偷去,真惭愧之至。如果寻不回来,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,千万千万。小弟闵子华拜上。八月十八口”
焦宛儿读完此信,心想:“我与爹爹七月间在山东参与泰山大会,此后南下徐州,爹爹于十一月初二在徐州被害。这信写于八月十八,该当不是假的。”当下更无怀疑,身子颤抖,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去,说道:“闵叔叔,侄女错怪好人,冒犯你老人家啦。”拜罢又向洞玄赔礼。两人连忙还礼。
闵子华道:“不知是哪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,害死了焦帮主。他留刀尸上,就是要你疑心我呀。”焦宛儿道:“侄女真是鲁莽,没想到这一着,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,还要逞英雄好汉,留刀示威。”闵子华道:“我失了戒杀刀,急忙泉告掌门师兄,再和洞玄师弟到处找寻,没一点眉目,后来接到大师兄飞帖,召我们到京师来,这才动身。路上你们没头没脑地杀来,我也只好没头没脑地跟你们乱打一阵。幸亏袁相公赶到,才弄明白这回事。”水云道:“等我们的事了结之后,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,定要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。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脱不了牵连。”焦宛儿又裣衽拜谢,将匕首还给闵子华。
袁承志心想,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秘事商酌,外人不便参与,便拱手道:“兄弟就此别过。”两人和水云等作别,走出数十步,正要下冈,洞玄忽然大叫:“两位请留步。”
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。洞玄道人奔将过来,说道:“袁相公,焦姑娘,贫道有一件事想说,请两位别怪。”袁承志道:“道长但说不妨。”洞玄道:“这里的事,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。本来不须贫道多嘴,实因与敝师兄性命攸关,不得不冒昧相求。”按照江湖道上规矩,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,旁人瞧在眼里,决不能传言谈论,否则凶杀灾祸立至,此事人所共知,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,不惜冒犯叮嘱,自是大非寻常。袁承志心中一动,虽事不干己,但想大家武林一脉,有事该当相助,说道:“不知令师兄有甚危难之事,兄弟或可相助一臂。”
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,知他武功卓绝,不但高出自己十倍,也远在仙都第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。听他这么说,心头一喜,忙道:“袁相公仗义相助,真是求之不得,待贫道禀过大师兄。”匆匆回去,低声和水云、闵子华商量。三人谈了良久,似乎难以决定。袁承志心想:“既然他们大有为难,不愿外人插手,那就不必多事了。”高声叫道:“两位道长、闵兄,兄弟先走一步,后会有期!”一拱手就要下冈。
水云道人叫道:“袁相公,请过来说几句话。”袁承志转身走近。水云道:“袁相公肯拔刀相助,我们师兄弟委实感激不尽。不过这是本门私事,情势凶险万分,实在不敢要袁相公无故犯险。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。”说着拱手行礼。
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,心想这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概,说道:“道长说哪里话来?既是如此,就此告辞。道长如需相助,兄弟自当尽力,随时送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。”
水云低头不语,忽然长叹一声,说道:“袁相公如此义气,我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,如再相瞒,可就不够朋友了。两位请坐。洞玄师弟,你对两位说吧。”
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,自己也坐下说道:“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,素喜到处云游,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之外,平日少在山上。五年前的中秋,又是大会之期,恩师竟并不回山主持,也不带信回来,这是从来没有的事,众弟子又是奇怪,又是担忧。恩师这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,大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,各路都没消息。我和闵师哥在客店之中得到点苍派‘追风剑’万里风的书信,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。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哥家中,见他身受重伤,躺在床上。一问之下,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。”
袁承志想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,暗暗点头,听洞玄又道:“追风剑万大哥说道,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,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。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,他当即仗剑相助。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,两人寡不敌众,万大哥先遭毒手,昏倒在地,后来由人救回,恩师却生死不明。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,爪上喂了剧毒。看这情形,必是五毒教所为。他后来千辛万苦地求到灵药,这才死里逃生。于是我们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师,要找五毒教报仇。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,恩师自是凶多吉少。五毒教又隐秘异常,踏遍了云南全省,始终没半点线索,大家束手无策,才离云南。不久前北方传来消息,说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到了顺天……”
袁承志“啊”了一声。洞玄道:“袁相公识得她么?”袁承志道:“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。”洞玄道:“令友不碍事么?”袁承志道:“眼下已然无妨。”
洞玄道:“嗯,那真是天幸。我们一得讯,大师兄便传下急令,仙都弟子齐集京师。我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,那不必说了。大师兄比我们先到,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。那贱婢竟然出言讥刺,十分无礼。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,这贱婢手脚滑溜,大师兄一不留神,额上为她左手铁钩所伤,下盘又中了她五枚暗器。她只道这铁钩喂有剧毒,大师兄一定活不了,冷笑几声便走了。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,又知对头周身带毒,在动手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药,身边又带了不少外用解毒膏丹,这才幸没遭难。”
水云叹道:“贫道怕她知我不死,再来赶尽杀绝,不敢在寓所养伤,只得找了这样古怪的地方静养,再过三个月,毒气可以慢慢拔尽。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下,这仇非报不可。只是对头手段太辣,毒物厉害,是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。”
闵子华问道:“袁相公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梁子?”袁承志于是将如何在惠王府遇到五毒教、程青竹如何为老丐婆抓伤的事简略说了。水云道:“袁相公既跟他们并无深仇,吃了点小亏,也就算了。你千金之体,犯不着跟这等毒如蛇蝎之人相拼。”
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,又要辅佐闯王和义兄李岩图谋大事,这种江湖上的小怨小仇,原不能过于当真,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,点头道:“道长指教甚是。我有一只朱睛冰蟾,可给道长吸毒。”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毒,乱石冈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,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,教了用法,要他替水云吸尽毒气后送回。水云、闵子华、洞玄不住道谢。
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冈,走到一半,宛儿忽往石上一坐,轻轻啜泣。承志轻拍她肩膀,低声问道:“怎么?焦姑娘,你不舒服么?”焦宛儿摇摇头,拭干泪痕,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。承志心想:“这一来,她金龙帮和仙都派虽化敌为友,但她杀父大仇如何得报,却更渺茫了。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,居然这般硬朗。”
两人回进城里,天将微明,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寓所,自回正条子胡同。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上展开轻身功夫,倏然之间,已过了几条街,一时奔得兴发,使出“神行百变”绝技,真如飞燕掠波、流星横空一般,耳旁风动,足底无声,正奔得高兴,忽听身旁低喝一声:“好功夫!”
袁承志陡然住足,白影微晃,一人从身旁掠过,娇声笑道:“追得上我吗?”语声方毕,已蹿在七八丈外…袁承志见这人身法奇快,心中一惊:“这是个女子?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?”他少年人既好奇,又好胜,提气疾追。那人毫不回顾,如飞奔跑。时候一长,袁承志的内力、轻功终于高出一筹,脚下加劲,片刻间追过了头,赶在那人面前数丈,回转身来。
那人咯咯娇笑,说道:“袁相公,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!”只见她长袖掩口,身如花枝颤袅,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。她全身白衣如雪,给足底黑瓦一衬,更是黑的愈黑,白的愈白。武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,使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,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。她竟然一身白衣,若非自恃武艺高强,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。袁承志拱手说道:“何教主有何见教?”何铁手笑道:“袁相公昨日枉驾,有不少碍手碍脚之人在场,大家分了心,不能好好见个高下。小妹今日专程前来,讨教几招。袁相公半夜三更的送一位美貌姑娘回家,好风流多情啊!”边说边笑,语音娇媚。
袁承志心想:“我送焦姑娘回家,原来给她瞧见了。此事不必多提!”便道:“教主这般身手,男子中也难得一见。兄弟十分佩服。却不必再比了。”
何铁手笑道:“昨日试拳,袁相公掌风凌厉之极。小妹力气不够,不敢接招。今日比比兵刃如何?”也不等袁承志回答,呼的一声,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,微光中但见鞭上全是细刺倒钩,只要给它扫中一下,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。何铁手娇滴滴地道:“袁相公,这叫做蝎尾鞭,刺上是有毒的,你要加意小心,好么?”袁承志听她说话,不觉打个寒战。她语气温柔,关切体贴,含意却极狠毒,两者浑不相称。
袁承志却不欲跟她没来由地比武,抱拳说道:“失陪了!”何铁手不等他退开,手腕轻抖,蝎尾鞭势挟劲风,径扑前胸。袁承志上身后仰避开,不等蝎尾鞭次招再到,已蹿出数丈。何铁手知追他不上,朗声叫道:“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,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!”袁承志一愣停步,心想:“我几次相让,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,还道我当真怕她。”心念微动之际,白影闪处,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。
袁承志眉头一皱,暗想:“这等喂毒兵器纵然厉害,终究为正人君子所不取。她好好一个女子,却身在邪教,以致行事不端。”料想蝎尾鞭全鞭有毒,不能白手抢夺,索性双手拢人袖中,身随意转,滴溜溜地东闪西避,使的是木桑所授的轻身功夫。何铁手鞭法虽快,哪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角?袁承志捷若飞禽,何铁手只瞧得心魂俱醉,大为颠倒,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明武功。
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,何铁手娇喝:“你一味闪避,算什么好汉?”袁承志笑道:“你想激我夺你鞭子?又有何难。”俯身向前,双手在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片,凝视鞭影,看得真切,叫道:“撤鞭!”两块瓦片一上一下,已将蝎尾鞭夹在中间,顺手里夺,右足晃动,瞬息间连踢三脚。何铁手刚想运劲夺鞭,对方足尖已将及身,只得撤鞭倒退,不想踏了个空,跌下屋去。袁承志抢住鞭柄,笑道:“金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?”
但听得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:“很好!”她身法好快,刚一着地,又即蹿上屋顶,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,也不禁佩服。
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,身子微晃,腰肢款摆,似乎软绵绵地站立不定,笑道:“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,我们五仙教有一门含沙射影……”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地说着话,也不见她身转手扬,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,大惊之下,知道不妙,百忙中“一飞冲天”,跃起寻丈,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,数十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。
原来这门暗器是无数极细的镀金钢针,机括装在胸前,发射时不必先取准头,只须身子对正敌人,随手在衣内腰间一按,一股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。真是神不知,鬼不觉,何况钢针既细,为数又多,一枚沾身,便中剧毒。武林中任何暗器,不论是钢镖、袖箭、弹丸、铁莲子,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,对方如是高手,一见早有防备。但这毒针之来,事先绝无半点征兆,叫外人知者极少,等到见着,十之八九非死即伤,而伤者不久也必送命。这暗器他们称之为“含沙射影”,端的武林独步,人间无双。
袁承志身子未落,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去,怒喝:“我跟你无怨无仇,为什么下此毒手?”何铁手侧身避开两枚铜钱,右手翻转,接住了第三枚,轻叫一声:“啊哟,好大的劲儿,人家的手也给你碰痛啦。”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,还掷过来。
听声辨形,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颇不弱,袁承志刚想伸手去接,突然心里一动:“这人手上有毒,别上她当。”长袖挥动,又把铜钱拂了回去。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,何铁手伸出两指,轻轻拈住,放入衣囊,笑道:“多谢!可是只给我一文钱,不太小气了些吗?”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,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索向他头上罩来。
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针手段阴毒之极,当下再不客气,扬起蝎尾鞭,往她绳上缠去。何铁手陡然收索,笑道:“蝎尾鞭是我的呀。你使我兵器,害不害臊呀?”说的是一口云南土音,又糯又脆,加了不少嗲声嗲气,手下却毫不延缓。
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,叫道:“我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,你们五毒教从此不能再来纠缠,行不行?”何铁手娇笑道:“这不叫绳索儿,这是软红蛛索。你爱夺,倒试试看。”说着蛛索横扫,拦腰卷来。这蛛索细长多丝,四面八方同时打到。
袁承志侧身闪避,想抢攻对手空隙,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敌,有的防身,攻出去的刚收回守御,原来缩回的又反击而出,攻守连环,并无破绽。
拆了十余招后,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,心想:“这蛛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的。”乘她一招使老,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、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,身形微斜,陡然欺近她背心,伸手向她胁下点去。这招快极险极,何铁手万难避开,忽然间身子侧过。袁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,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,脸上发热,凝指不发,心想:“你这招太也无赖!”
何铁手左手钩疾向右划。袁承志疾忙缩手,嗤的一声,袖口已给铁钩子划了一条缝。何铁手道:“啊哟,把袁相公袖子割破啦。您除下长衫,我去给你补好。”
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,心中愈怒,乘势一拉,扯下了右臂破袖,使得呼呼风响,不数招,袖子已与蛛索缠住,用力挥出,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,都掉到地下去了。
袁承志道:“怎么样?”何铁手咯咯笑道:“不怎么样。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?还不是打了个平手?”反手在背上一抽,右手中多了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。
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,层出不穷,也不禁头痛,说道:“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后,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你说你的,我几时答允过啊?”袁承志心想果然不错,她确没答允过,但这般一件一件地比下去,何时方了?哼了一声,说道:“瞧你还有多少兵器?”心想把她每件兵器都夺下来,她总要知难而退了。
何铁手道:“这叫做金蜈钩。”左手前伸,露出手上铁钩,说道:“这是铁蜈钩,为了练这劳什子,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。他说兵器拿在手里,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。我学了十八年啦,还不大成。袁相公,这钩上可有毒药,你别用手来夺呀!”
只见她连笑带说,慢慢走近,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,内心实深戒惧,只怕她又使什么奸谋,正自严加提防,忽听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,猛然心动,暗叫:“不好!莫非此人绊住了我,却命她党羽去加害青青他们?”也不等她话说完,回身就走。
何铁手哈哈大笑,叫道:“这时再去,已经迟了!”金钩空晃,铁钩疾伸,猛向他后心递到。袁承志侧过身子,左腿横扫。何铁手纵身避过,双钩反击。这时曙光初现,只见一道黑气,一片黄光,在他身边纵横盘旋。这女子兵刃上功夫之凌厉,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。袁承志挂念青青等人,不欲恋战,数次欺近要夺她金钩,总是给她回钩反击,或以铁钩护住。这铁钩装在手上,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凡,宛似活手。
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,兀是打她不退,探手腰间,金光闪动,拔出了金蛇宝剑。何铁手笑容立敛,喝道:“这金蛇剑是我们五仙教的啊!你怎么偷去了?”袁承志刷刷数剑,何铁手武功虽高,怎抵挡得住?当的一声,金钩给金蛇剑削去半截。袁承志喝道:“你再纠缠,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。”她脸上微现惧色,果然不敢逼近,随即微笑,屈膝行礼,正色道:“袁相公,昨天我见到你后,一晚睡不着,今晚更加睡不着了。我……我……好想拜你为师,叫你一声师父,师……父……”
袁承志正色道:“那可不敢当!”收剑回腰,疾奔回家,刚到胡同口,见洪胜海躺在地下,颈中流血,忙抢上扶起,幸喜尚有气息。洪胜海咽喉受伤,不能说话,伸手向着宅子连指。袁承志抱他入内,只见宅中桌翻椅折,门破窗烂,显是经过一番剧战。
袁承志越看越心惊,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,奔进内堂,里面也是处处破损,胡桂南与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。袁承志忙问:“怎么?”胡桂南道:“青姑娘……给……五毒教掳去啦。”袁承志大惊,问道:“沙天广他们呢?”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。袁承志不及多问,急跃上屋,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,都受伤中毒。虽幸喜无人丧命,但满屋同伙,个个重伤,真是一败涂地,青青更不知去向。袁承志愤怒自责:“我恁般糊涂,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警觉。”
宅中童仆在恶斗时尽皆逃散,这时天色大明,敌人已去,才慢慢分别回来。
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,写了张字条,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龙帮寓所,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,前来救人。他为沙天广、胡桂南等包扎伤口,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。
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,幸得未遭毒手,说道:“三更时分,胡桂南首先发觉敌踪,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。两人一上屋,立让十多名敌人围住了。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楚,就是全身无力,动弹不得,只有干着急的份儿。眼见哑巴老兄、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,但对方实在人多。大家边打边退,在每一间屋里都拼了好一阵,最后个个受伤,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去。袁相公……我们实在对你不起……”
袁承志道:“敌人好不狠毒,是我糊涂,怎怪得你们?眼下救人要紧。”
他到马厩牵了匹马,向城外驰去,将到惠王府时下了马,将马缚在树上,走到屋前大叫:“何教主,请出来,我有话说。”边门开处,一阵狺狺狂吠,扑出十多头凶猛巨犬,后面跟着数十人。他想:“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!”左手连挥,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,金光闪闪,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,只只倒毙在地。他绕着众犬转了个圈子,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。
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,乘隙喷射毒汁,哪知他杀毙众犬竟如此神速,不由得都惊呆了,待他收回暗器,当先一人发一声喊,转身便走。余人一拥进内,待要关门,哪里还来得及?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一跃而过,抢在头里。
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,反而神定气闲,叫道:“何教主再不出来,莫怪我无礼了。”
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,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,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。当先一人是何红药,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、岑其斯,以及锦衣毒丐齐云辙等一批教中高手。
袁承志道:“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,既无宿怨,也无新仇,各位却来到舍下,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,还将我兄弟掳来,那是什么缘由,要向何教主请教。”
何红药道:“你家里旁人跟我们没有冤仇,那也不错,因此手下留情,没当场要了他们性命。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,哼,我们要慢慢地痛加折磨。”袁承志道:“她年纪轻轻,什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?”何红药冷笑道:“谁叫他是金蛇郎君的儿子?哼,这也罢了,谁叫他是那个贱货生的?”袁承志一怔,心想她跟青青的母亲又有什么仇嫌了?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,阴森森地道:“你来胡闹些什么?”袁承志道:“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,干什么不自去找他报仇?”何红药道:“老子要杀,儿子也要杀!你既是他弟子,连你也要杀!”
袁承志不愿再与她纠缠不清,高声叫道:“何教主,你到底出不出来?放不放人?”屋中寂然无声,袁承志挂念青青,斜身从何红药身旁穿过,向厅门冲去。两名教徒来挡,袁承志双掌起处,将两人直掼出去。他冲人庁内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,转身直奔东厢房,踢开房门,只见两名教众卧在床上,却是日前给他扭伤了关节之人,见他入来,吓得跳起身来。
袁承志东奔西蹿,四下找寻、五毒教众乱成一闭,处处兜截。五毒教教众所住的招贤馆宾馆是在偏屋,与惠王府正屋有厚墙隔开。过不多时,袁承志已把招贤馆偏屋的每间屋子都找遍了,不但没有见到青青,连何铁手也不在屋里。他焦躁异常,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,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了出来。五毒教众大惊,忙分人捕捉毒物。宾馆还住有其他江湖人众,眼见局面凶险,登时逃避一空。
潘秀达叫道:“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。”袁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,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下落,叫道:“好,我领教阁下的毒掌功夫!”施展神行百变轻身功夫,双足一顿,已跃到他面前。潘秀达见他说到便到,大吃一惊,呼呼两掌劈到。袁承志道:“别人怕你毒掌,我偏不怕!”潘秀达叫道:“好,你就试试。”袁承志右掌挺出,往他掌上抵去。
潘秀达大喜,心想:“你竟来和我毒掌相碰,这可是自寻死路,怨我不得。”双掌运力,猛向前推,眼见要和敌掌相碰,相距不到一寸,突见对方手掌急缩,脑后风声微动,这时劲力在前,待要缩身回掌,颈中一紧,身子已给提起。五毒教众齐声呐喊,奔来相救。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个圈子。众人怕伤了护法,不敢逼近。
袁承志喝道:“你们掳来的人在哪里?快说。”潘秀达闭目不理。袁承志潜运混元功,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戳去。潘秀达登时背心剧痛,有如一根钢条在身体内搅来搅去。袁承志松手把他摔落。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,在地下滚来滚去,却不吐声息。
袁承志道:“好,你不说,旁人呢?”灵机一动:“我的混元功点穴法除了本门中人,天下无人能救。且都给他们点上了,谅来何铁手便不敢加害青弟。”当下身形晃动,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。教徒中武功高强之人还抵挡得了三招两式,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敌人身法,穴道已给闭住。片刻之间,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。本来穴道受闭,尽管点穴手法特异,旁人难解,几个时辰后气血流转,穴道终于会慢慢自行通解。但他这次使上了混元功,真力直透经脉,穴道数日不解,此后纵然解开,也要酸痛难当,十天半月不愈,甚或终身受损。那日他在衢州静岩点倒温氏四老,使的便是这门手法。
何红药见势头不对,大声呼啸,夺门而出。余众跟着拥出,不一刻,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人,有的呻吟低呼,有的怒目而视。
袁承志大叫:“青弟,青弟,你在哪里?”除了阵阵回声之外,毫无声息。他仍不死心,又到偏屋的每个房间查着一遍,终于废然退出,提起几名教众逼问,各人均闭目不答。他无法可施,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。见焦宛儿已取得冰蟾,率领了金龙帮的几名大弟子来到相助,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、伤口包好。承志见各人性命无碍,但青青落入敌手,不禁愁肠百结。宛儿软语宽慰,派出帮友四处打听消息。
过了大半个时辰,忽然嘭的一声,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,众人吃了一惊。袁承志焦急异常,双手力扯,拉断包上绳索,还未打开,已闻到一阵血腥气,心评评乱跳,双手出汗,揭开包袱,赫然是一堆给切成八块的尸首,首级面色已成乌黑,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,看清楚是独眼神龙单铁生。
他跃上屋顶,四下张望,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条黑影飞跑疾奔,料知必是送尸首来之人,当下提气急追,赶出里许,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。
袁承志直跟了进去。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,数十名五毒教教众围着一堆火,正在高声谈论。一人偶然回头,突见袁承志掩来,惊叫道:“恶家伙来啦!”四散奔逃。
袁承志先追逃得最远最快的,举手踢足,把各人穴道一一点了,回过身来,近者手点肘撞,远者铜钱掷打,只听得林中呼啸奔逐,惊叫斥骂之声大作。过了一盏茶时分,林中声息俱寂,袁承志垂手走出,拍了拍身上灰尘。
这一役把岑其斯、齐云璈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气地尽数点倒,只何铁手和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。他心中稍定,寻思:“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手,他们便有天大仇恨,也不敢加害。”
回到住宅,焦心等候。傍晚时分,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。天交二更,袁承志吩咐吴平与罗立如,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往顺天府衙门去,公门中人见到他的模样,自知是五毒教所下毒手。焦宛儿领着几名帮友,留在宅里看护伤者,防备敌人。
袁承志焦虑挂怀,哪里睡得着?盘膝坐在床上,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。约莫坐了一个更次,四下无声,只听得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,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。他思潮起伏,自恨这一次失算中计,遭到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,静寂中忽听得围墙顶上轻轻一响,心想:“如是吴、罗二人回来,轻身功夫无此高明,必是来了敌人。”当下安坐床上,静以待变。只听窗外如一叶落地,接着一人咯咯娇笑,柔声道:“袁相公,客人来啦。”袁承志道:“有劳何教主枉驾,请进来吧!”取出火折点亮蜡烛,开门迎客。
何铁手飘然而入,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、除了一床一桌之外,四壁萧然,笑道:“袁相公好清高呀。”袁承志哼了一声。
何铁手道:“我这番来意,袁相公一定是知道的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要请何教主示下。”何铁手道:“你有求于我,我也有求于你,咱们这个回合仍没输窳。”袁承志道:“我想不必再较量了。何教主有智有勇,兄弟十分佩服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这是第一个。合,除非你把我们五仙教一下子灭了,否则还有得让你头疼的呢。”
袁承志一凛,心想他们纠缠不休,确是不易抵挡,说道:“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尊人有仇,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,何必跟年轻人为难?常言道得好:冤家宜解不宜结……”何铁手嫣然一笑,说道:“倘若那人真是你的兄弟,事情倒不易办了。这般花容月貌的大姑娘,连我见了也不禁动心,袁相公只怕不能任由她落入一批心狠手辣之辈的毒手吧?客人到来,你酒也不请人喝一杯么?”
袁承志心想此人真怪,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。宛儿不放心,换上了书童的装束,亲端酒菜,送进房来。何铁手笑道: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,袁相公的书童,生得也这般俊。”
袁承志斟了两杯酒。何铁手举杯饮干,接着又连饮两杯,笑道:“袁相公不肯赏脸喝我们的酒,小妹却生来卤莽大胆。”宛儿接口道:“我们的酒永远不会有毒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好,好,真是一位伶牙俐齿的小管家。干杯!”
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,烛光下见她星眼流波,桃腮欲晕,含羞带笑,神态娇媚,暗忖:“所识女子之中,论相貌美丽,言动可爱,自以阿九为第一,无人可及。小慧诚恳真挚。宛儿豪迈可亲。青弟虽爱使小性子,但对我全心全意,一片真情,令人心感。哪知还有何铁手这般艳若桃李、毒如蛇蝎的人物,真是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。”何铁手见他出神,也不言语,只淡淡而笑,过了一会儿,低声道:“袁相公的武功,小妹拜服之极。似乎尊师金蛇郎君也不会这点穴手段。这门功夫,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了。”袁承志道:“不错,我是华山派门下弟子。”何铁手道:“袁相公武功集诸家所长,难怪神乎其技。小妹今晚是求师来啦。”
袁承志奇道:“这话我可不明白了。”何铁手笑道:“袁相公倘若不嫌小妹资质愚鲁,就请收归门下。”袁承志道:“何教主一教之长,武功出神入化,却来开这玩笑。”何铁手道:“你如不传我解穴之法,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,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?”袁承志道:“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,再应承以后永远不来纠缠,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。”何铁手道:“这么说来,袁相公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了?”
袁承志道:“兄弟学艺未精,求师还来不及,哪敢教人?咱们好言善罢,既往不咎,你道怎样?”何铁手笑道:“你把我的部属治好,咱们就两家言和,化敌为友。不过,你的夏姑娘是我姑姑请去的,虽跟我不相干,我却混水摸鱼,另有用意,那是要挟,要你收我为徒,我才肯放人。像你这等明师,千载难逢,我阴魂不散,非拜你为师不可。师父!你答应了吧!”说到后来,软语相求,娇柔婉转,听来简直有些销魂蚀骨,倒似是以女色相诱一般。宛儿听到这里,走出房外。
袁承志见她娇媚百端,不敢稍假辞色,板起了脸,默不做声。
何铁手盈盈站起,笑道:“啊哟,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。”裣衽万福,笑道:“好啦,好啦,我给你赔不是。”袁承志还了一揖。何铁手道:“夏姑娘在我们这里,我担保决不敢有一分一毫无礼相待,我就当她是师娘一般恭恭敬敬,总要感动得你做成我师父,徒儿自然把我师娘好好送回给师父。此后也决不再骚扰你别的朋友。明儿便请你大驾光临,救治我的朋友。”袁承志道:“救你部属,一言为定。其余却免谈了。”何铁手微微躬身,转身走出。她并不上屋,径往大门走去。袁承志只得跟着送出,童仆点烛开门。
焦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,暗想:“这女子行动诡秘,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,诱袁相公出去袭击,我先去瞧瞧。”于是慢慢落后,身上藏好娥眉钢刺,越墙而出,躲在墙角边向外望去,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,四名轿夫站在轿前,此外却无别人。焦宛儿矮了身子,悄悄走到轿后,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,知道轿内无人,这才放心。正要走回,大门开处,童彳卜手执灯笼,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。
宛儿寻思:“袁相公对夏姑娘钟情极深,她给人掳了去,袁相公担心之极。我要查到夏姑娘的所在,好让袁相公去救人。我要拼了命报答袁相公的大恩。”她存了报恩之心,也不怕艰险,缩身钻入轿底,手脚攀住轿底木架。那暖轿四周用厚呢轿障围住,又在黑夜,无人发觉。只听得何铁手一阵轻笑,踏入轿中。四名轿夫抬起轿子,快步而去。
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,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,她不禁害怕起来。这时正当隆冬,寒风彻骨,暖轿底下都结了冰,为她口中热气一呵,化成了冷水一滴滴地落下。宛儿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,不敢拂拭,只怕身子一动,立给何铁手发觉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忽听一声呼叱,轿子停住。一个男人声音喝道:“姓何的贱婢,快出来领死。”焦宛儿心中奇怪:“这声音好熟,那是谁啊?嗯,那是闵子华!”
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,许多人围了上来。轿夫放下轿子,抽出兵刃。焦宛儿拉开轿幛一角向外张望,见东边站着四五人,都是身穿道袍、手执长剑的道士,心想:“西、北、南三边必都有人,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。”只觉轿身微微一晃,何铁手已跃出轿外,娇声喝道:“水云贼道死了没有?你们胆子也真大,想干什么?”一名长须道人喝道:“我们师父黄木道长到底在哪里,快说出来,免你多受折磨。”
何铁手咯咯娇笑,柔声道:“你们师父难道是三岁娃娃,迷路走失了,却来问我要人。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?好吧,我帮你们找找吧,免得他可怜见儿的,流落在外,没人照顾。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,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。”宛儿心道:“原来这女人说话,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,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。”
那长须道人怒道:“五毒教逞凶横行,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!”何铁手笑道:“仙都派平时不敢来找我,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受伤,就来闹鬼。哈哈,呵呵,嘻嘻,嘿嘿!”她笑声未毕,只听一人“啊”的一声惨叫,想是中了她毒手,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、兵刃碰撞之声大作。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,来的都是高手,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,却始终闯不出去。斗不到一盏茶时分,四名轿夫先后中剑。
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,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捷狠辣,果有独得之秘,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,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,才受克制,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。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,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众,不免枉死于剑下,只得屏息不动。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,青光霍霍,冷气森森,只看得她惊心动魄。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。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攻,被她铁钩横划,划伤肩头,登时痛晕在地,由同伴救了下去。再拆数十招,何铁手力渐不支。闵子华长剑削来,疾攻项颈,她侧头避过,旁边又有双剑攻到。
只听铮的一声,一件细物滚到轿下。焦宛儿拾起一看,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。她心中又喜又忧,喜的是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,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;忧的是她若丧命,青青不知落在何处,她手下教众肯否交还,实在难说;突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:“夏姑娘倘然就此永不回来,袁相公却又如何?”脸上一热,一颗心评然而动,觉得此事不宜多想,忙侧头去瞧轿外的恶斗。
只见何铁手头发散乱,已无还手之力。长须道人一声号令,数十柄长剑忽地回收,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,围在她西周。长须道人喝道:“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哪里?他是生是死,快说。”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,慢慢伸手理好散发,忽然一阵轻笑,铁钩迅如闪电,伤了一名道人。众人大怒,长剑齐施,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,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分,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呼哨。何铁手百忙中笑道:“我帮手来啦,你们还是快走的好,否则要吃亏的呀。”宛儿心想:“如不知他们是在拼死恶斗,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关切的叮嘱,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!”
那长须道人叫道:“料理了这贱婢再说!”各人攻得更紧。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,但她还是满脸笑容。一名年轻道人心中烦躁,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、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,喝道:“你别笑啦,成不成?”何铁手笑道:“你这位道长说什么?”那道人一呆,正待回答,眼前忽然金光闪动。闵子华急呼:“留神!”但哪里还来得及,波的一声,金钩已刺中他背心。
酣斗中远处哨声更急,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。只听金铁交鸣,不久八人败了下来,仙都门人又分人上去增援。这边何铁手登时一松,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,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,却也不能。
双方势均力敌,高呼鏖战。又打了一盏茶时分,闵子华高叫:“好,好!太白三英,你们三个卖国贼也来啦。”一人粗声粗气地道:“怎么样!你知道爷爷厉害,快给我滚。”
焦宛儿寻思:“太白三英挑拨离间,想害我爹爹,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。爹爹后来将三人送上应天府衙门,怎地又出来了?是越狱?还是贪官卖放?”
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,宛儿向外张望,见四个白发老人尤其厉害。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,长须道人发出号令,众人收剑后退。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,谁当先,谁断后,阵势井然。何铁手身上受伤,又见敌人虽败不乱,倒也不敢追赶,娇声笑道:“暇着再来玩儿,小妹不送啦。”
仙都派众人来得突然,去得也快,霎时之间,刀剑无声,四下里但听得朔风呼呼。
宛儿从轿幛孔中悄悄张望,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地站了几十个人。一个老乞婆打扮的女人道:“他们消息也真灵通,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,就来掩袭。教主,你的伤不碍事吧?”何铁手道:“还好。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,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,倒还不大容易呢。”一个白发老人问道:“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?”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:“金龙帮跟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。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,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为难。”那白发老人道:“好吧,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。”
宛儿在轿下听到“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”这几个字,耳中嗡的一响,一身冷汗,心道:“说这话的,不知是太白三英中的史秉文还是史秉光?是了,是了,害死我爹爹的,原来是这三个奸贼。”她想再听下去,却听何铁手道:“大伙儿进宫去吧,轿子可不能坐啦。”众人一拥而去。
焦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,悄悄从轿底钻出。不觉一惊,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,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。仙都派围攻何铁手,拼斗时刻不短,居然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。她不敢多耽,忙回到正条子胡同,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了。袁承志大拇指一竖,说道:“焦姑娘,好胆略,好见识!”
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,随即拜了下去。袁承志侧身避过,慨然道:“令尊的血海深仇,自当着落在我身上。焦姑娘再行大礼,那可是瞧不起我了。”沉吟片刻,说道:“事不宜迟,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。”焦宛儿道:“这些奸贼在皇宫中必有内应。皇宫禁卫森严,袁相公贸然进去,只怕不便。”
袁承志道:“不妨,我有一件好东西。本来早就要用,哪知一到京师之后,诸般事务烦忙,竟没空去。”说着取出一封书信,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太监曹化淳的密函,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。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,一直留在身边。
焦宛儿喜道:“那好极了,我随袁相公去,扮作你的书童。”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,那是一片孝心,劝阻不得,点头允了。
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,弄得满身泥污,忙入内冼脸换衣,装扮已毕,又是个俊俏的小书童。袁承志笑道:“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!”焦宛儿道:“你就叫我宛儿吧,别人还当是什么杯儿碗儿呢。”心中升起一个念头:“要是我真能变作一只杯儿碗儿,一生一世伴在你身边,陪伴你喝茶吃饭,那才叫好呢!”不由得红晕上颊,瞧向袁承志的眼光之中,映出了一股脉脉柔情。
正要出门,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,说顺天府尹衙门戒备很严,等了两个多时辰,直到捕快换班,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。袁承志点头道:“好!”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,为父报仇。罗立如忽道:“袁相公,师妹,我跟你们一起去,好么?”
焦宛儿眼望袁承志,听他示下。袁承志心想:“这次深入禁宫,本已危机四伏,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,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,多一人更碍手脚。”正要出口推辞,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,连使眼色,说道:“罗师弟,你伤臂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,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。”袁承志心中一动:“他似乎有意要我跟焦姑娘单独相处。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,青年男女深夜结伴出外,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。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,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。”于是对罗立如道:“罗大哥同去,我多一个帮手,那再好没有。委屈你一下,请也换上童仆打扮。”
罗立如大喜,入内更衣。吴平跟着进去,笑道:“罗师弟,你这次做了傻事啦!”罗立如愕然道:“什么?”吴平道:“袁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,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……”罗立如颤声道:“你说让师妹配……配给袁相公?”吴平道:“恩师在天有灵,必定也十分欢喜。你跟了去干什么?”罗立如道:“大师哥说得对,那我不去啦!”吴平道:“现今不去,又太着痕迹。你相机行事,最好能撮成这段姻缘。”罗立如点头答应,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,只是她品貌既美,又不苟言笑,协助焦公礼处理帮中事务颇具威严,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;断臂后更是自惭形秽,连话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,这时听吴平一说,不禁怅惘,但随即转念:“袁相公如此英雄,和师妹正是一对。她终身有托,我自当代她欢喜。”言念及此,心情登时豁然,便即换上了仆从服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