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,庙中再无半点声响,便从鼓中跃了出来。赵敏跟着跃出,理一理身上衣衫,似喜似嗔地横了他一眼。张无忌怒道:“哼,亏你还有脸来见我?”赵敏俏脸一沉,道:“怎么啦?我什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?”
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,喝道:“你要盗倚天剑和屠龙刀,我不怪你!你将我抛留荒岛,我也不怪你!可是殷姑娘已身受重伤,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,伤她性命?似你这等狠毒女子,当真天下少见!”说到此处,悲愤难抑,跨上一步,左右开弓,便是四记耳光。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,如何闪避得了?啪啪啪啪四声响过,两边脸颊登时红肿。
赵敏又痛又怒,珠泪滚滚而下,哽咽道:“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,是谁见来?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,你叫她来跟我对质。”
张无忌愈加愤怒,大声道:“好!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。”左手圈出,右手回扣,已叉住了她项颈,双手使劲。赵敏呼吸不得,伸指戳向他胸口,但这一指如中败絮,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霎时之间,她满脸紫涨,晕了过去。
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,本待将她捉死,但见了她这等神情,忽地心软,放松了双手。赵敏往后便倒,咚的一声,后脑撞上大殿的木板跪垫。
过了好一阵,赵敏才悠悠醒转,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己,满脸担心的神色,见她睁眼,这才吁了一口气。赵敏问道:“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?”张无忌怒气又生,喝道:“给你这么划了十七八剑,又抛入了大海,她……她难道还活得成么?”
赵敏颤声道:“谁……谁说我划了她十七八剑,抛她入海?是周姑娘说的,是不是?”张无忌道:“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,她没亲见,不会诬陷于你。”赵敏道:“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?”张无忌大声道:“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。那荒岛之上,只咱们五人,难道是义父划的?是我划的?是殷姑娘自己划的?哼,我知道你的心思,你怕我娶我表妹为妻,是以下此毒手。我跟你说,她死也好,活也好,我都当她是我妻子。你杀了她,便是杀了我的爱妻。”
赵敏低头不语,沉思半响,又问:“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?”张无忌冷笑道:“那倒多蒙你好心了,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我们,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,我们才没堕入你的奸计。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,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,这番心计却白用了。”
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,怔怔地瞧着他,过了一会儿,眼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,长长叹了口气。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,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,将头转开,突然一顿足,说道:“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,算我懦弱无用,今日下不了手。你作恶多端,终须有日再撞在我手里!”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。
他走出十余丈,赵敏追了出来,叫道:“张无忌,你去哪里?”张无忌道:“跟你有甚相干?”赵敏道:“我有话要请问谢大侠和周姑娘,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义父下手不容情,你这不是去送死?”赵敏冷笑道:“你义父心狠手辣,可不似你这等糊涂。再说,谢大侠杀了我,你便报了表妹之仇,岂不是正好偿了你心愿?”张无忌道:“我糊涂什么?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。”
赵敏微笑道:“张无忌,你这糊涂小子,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,不肯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,是也不是?”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,脸上一红,喝道:“你别啰唆!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。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,别叫我管不住自己,送了你性命。”
赵敏缓缓走近,说道:“我这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,我不愿在背后说旁人坏话,当面却须说个明白。”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,问道:“你有什么话问他们?”赵敏道:“待会你自然知道。我不怕冒险,你反害怕么?”
张无忌略一迟疑,道:“这是你自己要去的,我义父若下毒手,我须救不得你。”赵敏道:“不用你为我担心。”张无忌怒道:“为你担心?哼!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。”赵敏笑道:“那你快动手啊。”
张无忌呸了一声,不去理她,快步向镇甸走去。赵敏跟在后面。两人将到镇甸,张无忌停步转身,说道:“赵姑娘,我曾答应过你,要给你做三件事。第一件是为你借屠龙刀,这件事算做到了。还有两件事没办。你见我义父,那就非死不可。你还是走吧,待我为你办了另外那两件事,再去会我义父不迟。”赵敏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理由,我知道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。”张无忌怒道:“就算是我不忍心,那又怎样?”赵敏道:“我很欢喜啊。我一直不知你是不是真心待我,现下可知道了。”张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赵姑娘,我求求你,你自个儿走吧。”赵敏摇头道:“我一定要见谢大侠。”
张无忌拗她不过,只得走进客店,到了谢逊房门外,在门上敲了两下,叫道:“义父!”嘴里叫门,身子挡在赵敏之前,叫了两声,房中没人回答。张无忌一推门,房门却上了闩,他心下起疑,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,自己到了门边,他便在睡梦中也必惊醒,若说出外,何以房门却又闩了?手上微微使劲,啪的一声,门闩崩断,房门开处,谢逊果不在内。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,想是他从窗中出去了。
他走到周芷若房外,叫了两声:“芷若!”不听应声,推门进去,见周芷若也不在内,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地放着。张无忌惊疑不定:“莫非遇上了敌人?”叫店伴来一问,那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,也没听到争吵打架的声音。
张无忌心下稍慰:“多半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,追寻敌踪去了。”又想谢逊双目虽盲,然武功之强,当世少有敌手,何况还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,当不致出什么岔子。他从谢逊窗中跃了出去,四下察看,并无异状,又回到房中。
赵敏道:“你见谢大侠不在,为什么反而放心开心?”张无忌道:“又来胡…、道,我几时放心开心了?”赵敏微笑道:“难道我不会瞧你脸色么?你一推开房门,怔了一怔,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。”张无忌不去睬她,自行斜倚在炕上。
赵敏笑吟吟地坐在椅中,说道:“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,幸好他不在,倒免得你为难。我知道你真是舍不得我。”张无忌怒道:“舍不得你便怎样?”赵敏笑道:“我欢喜极了。”张无忌恨恨地道:“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来害我?你倒舍得我?”
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,轻声道:“不错,从前我确想杀你,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,我就万分舍不得张无忌你这小鬼了。我若再起半分害你之心,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,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,上刀山、下油锅,受尽折磨,万劫不得超生!”
张无忌听她起的誓言甚是郑重,而言语中深含情意,听了不禁怦然心动,说道:“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,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?”赵敏道:“你既认定如此,我也百口难辩,只有等谢大侠、周姑娘回来,咱们四人对质明白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满口花言巧语,只骗得我一人,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。”
赵敏笑道:“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?只因为你心中喜欢我,是不是?”张无忌忿忿地道:“是便怎样?”赵敏道:“我很开心啊,开心得不得了!”
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,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,而她给自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,脸颊兀自红肿,瞧了又不禁怜惜,便转过了头不去瞧她。
赵敏道:“在庙里耽了半日,肚里好饿。”叫店伴进来,取出一小锭黄金,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。店伴连声答应,水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,不一会儿送上酒菜。
张无忌道:“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。”赵敏道:“谢大侠一到,我性命不保,还是先吃个饱,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。”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,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。赵敏又道:“我这里金子有的是,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。”张无忌冷冷地道:“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,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。”
赵敏脸一沉,说道:“你不吃就不吃。免得我毒死了你。”说罢自己吃了起来。
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,离得她远远的,自行坐在炕上大嚼。赵敏席上炙羊烤鸡、炸肉脍鱼,菜肴丰盛。她吃了一会儿,忽然泪水一点点地滴在饭碗之中,勉强又吃了几口,抛下筷子,权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泣,渐哭渐响,张无忌也不去理她。
她哭了半晌,抹干眼泪,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,望望窗外,说道:“待会天就黑了,那韩林儿不知给解到了哪里,倘若失了他的踪迹,倒不易相救。”张无忌心中一凛,站起身来,道:“正是,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。”赵敏道:“也不怕丑,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,谁要你接口?”
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,忽喜忽悲,不由得心下又恨又爱,当真不知如何才好,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,便走出去。赵敏道:“我和你同去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不要你跟着我。”赵敏道:“为什么?”张无忌道:“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,我岂能和仇人同行?”赵敏道:“好,你独自去吧!”
张无忌出了房门,忽又回身,问道:“你在这里干吗?”
赵敏道:“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,跟他说你救韩林儿去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义父嫉恶如仇,焉能饶你性命?”赵敏叹了口气,道:“那也是我命苦,有什么法子?”张无忌沉吟半刻,道:“你还是避一避的好,等我回来再说。”赵敏摇头道:“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。”张无忌道:“好吧!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儿,再一起回来对质。”
赵敏笑道:“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,可不是我死缠着你,非跟你去不可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是我命中魔星,撞到了你,算是我倒霉。”
赵敏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等我片刻。”顺手带上了门。
过了好一会儿,赵敏打开房门,却已换上了女装,貂皮斗篷,大红锦衣,装束极是华丽,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,心想:“此女诡计多端,行事实在出人意表。”问道:“你这些衣服哪里来的?”赵敏道:“我骑来的马就停在不远处,衣服就放在马背上。”微微一笑,道:“你呆呆地瞧着我干吗?我这衣服好看么?”张无忌道:“颜如桃李,心似蛇蝎。”
赵敏哈哈一笑,说道:“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。张教主,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吧。”张无忌愠道:“我从小穿得破破烂烂,你若嫌我衣衫褴褛,尽可不必和我同行。”赵敏道:“你别多心。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,是怎生一副模样。你在这儿稍待,我去给你买衣衫。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进关大道,咱们脚下快一些,不怕追不上。”也不等他回答,已翩然出门。
张无忌坐在炕上,心下自责:“我总是不能刚硬,给这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,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,仍这般对她有说有笑。张无忌啊张无忌,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?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、号令群雄?”
久等赵敏不归,眼见天色已黑,心想:“我干吗定要等她?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。”转念又想:倘若她买了衣衫回来,正好撞上义父,给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,脑浆迸裂,死于非命,衣衫冠履散了一地,想到这等情状,不自禁地心悸。坐下又站起,站起又坐下,只胡思乱想,直到脚步细碎、清香袭人,赵敏捧了两个包裹,走进房来。
张无忌道:“等了你这么久!不用换了,快去追敌人吧。”赵敏微笑道:“已等了这许多时候,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。我已牵了两匹坐骑,连夜可以赶路。”说着解开包裹,将衣裤鞋袜一件件取出来,说道:“小地方没好东西买,将就着穿,咱们到了大都,再买过貂皮袍子。”张无忌心中一凛,正色道:“赵姑娘,你想要我贪图富贵,归附朝廷,可乘早死了这条心。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,便裂土封王,也决不能投降蒙古。”
赵敏叹了口气,说道:“张大教主,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,还是汉人服色?”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。张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,便点了点头。赵敏转了个身,说道:“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,还是寻常汉家女子?”
张无忌心中评然一动,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,没想到蒙汉之分,此时经她提醒,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。只见她双颊晕红,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,他突然之间,明白了她用意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赵敏低声道:“你心中舍不得我,我就什么都够了。管他什么蒙古人汉人,我才不在乎呢。你是汉人,我也是汉人。你是蒙古人,我也是蒙古人。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、华夷之分,什么兴亡盛衰、权势威名。无忌哥哥,我心中想的,可就只一个你。你是好人也罢,坏蛋也罢,对我都完全一样。一生一世,我总是跟定了你。”
张无忌心下感动,听到她这番柔情无限的言语,不禁意乱情迷,隔了片晌,才道:“你害死我表妹,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么?”
赵敏大声道:“殷姑娘不是我害的。你信也罢,不信也罢,我便是这句话。”
张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赵姑娘,你对我一番情意,我人非木石,岂有不感激的?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,你又何必再来骗我?”
赵敏道:“我从前自以为聪明伶俐,事事可占上风,哪知世事难料。无忌哥哥,今天咱们不走了,你在这儿等谢大侠,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。”张无忌奇道:“为什么?”赵敏道:“你不用问为什么。韩林儿的事你不用担心,我担保一定救他出来便是。”说着翩然出门,走到周芷若房中,关上了房门。
张无忌一时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,斜倚炕上,苦苦思索,突然想起:“莫非她猜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约,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够,又想用计再害芷若?莫非玄冥二老离开弥勒佛庙之后,便到这客店中来算计我义父和芷若?”一想到玄冥二老,登时好生惊恐,鹿杖客和鹤笔翁武功实在太强,谢逊纵然眼睛不盲,也未必敌得过任何一人。
他跳起身来,走到赵敏房外,说道:“赵姑娘,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哪里去了?”赵敏隔着房门道:“他二人多半以为我脱身回去关内,向南追下去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此话可真?”赵敏冷笑道:“你既不信我的话,又何必问我?”张无忌无言可对,呆立门外。赵敏道:“假若我跟你说,我派了玄冥二老,来这客店中害死了谢大侠和你心爱的周姑娘,你信是不信?”
这两句话正触中了张无忌心中最惊恐的念头,立即飞足踢开房门,额头青筋暴露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赵敏见他这等模样,心中也害怕起来,后悔适才说了这几句言语,忙道:“我是吓吓你的,决没那回事,你可别当真。”
张无忌凝视着她,缓缓说道:“你不怕到客店中来见我义父,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对质,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现下已不在人世了?”说着走上两步,和她相距不过三尺,只须手起一掌,便能立毙她于掌底。
赵敏凝视着他双眼,正色道:“张无忌,我跟你说,世上之事,除非亲眼目睹,不可妄听人言,更不可自己胡思乱想。你要杀我,便可动手,待会见到你义父回来,你心中却又怎样?”
张无忌定了定神,暗自有些惭愧,说道:“只要我义父平安无事,自是上上大吉。我义父的生死安危,你不能拿来说笑。”赵敏点头道:“我不该说这些话,是我的不是,你别见怪。”张无忌听她柔声认错,心下倒也软了,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也忒以莽撞,得罪了你。”说着回入谢逊房中。
但这晚等了一夜,直到次晨天明,仍不见谢逊和周芷若回来。张无忌的担心时刻加重,整夜没法人睡,胡乱用了些早点,便和赵敏商量,到底他二人到了何处。赵敏皱眉道:“这也当真奇了。咱们不如追上史火龙等一干人,设法探听。”张无忌点头道:“也只有如此。”两人结算店账出房,交代掌柜,如谢逊、周芷若回来,请他们在店中等候。
店伴牵过两匹栗色的骏马来。张无忌见双驹毛色光润,腿高躯壮,乃是极名贵的良驹,不禁喝了声彩。赵敏微微一笑,翻身上了马背。两骑并肩出镇,向南疾驰。旁人但见双骏如龙,马上男女衣饰华贵,相貌俊美,还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并骑出游。
两人驰了一日,这天行了二百余里,途中宿了一宵,次晨又再赶道。
将到中午时分,朔风阵阵从身后吹来,天上阴沉沉的,灰云便如压在头顶一般,又驰出二十余里,鹅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飘将下来。一路上张无忌和赵敏极少交谈,眼见雪越下越大,他仍一言不发地纵马前行。这一日途中所经,尽是荒凉山径,到得傍晚,雪深近尺,两匹马虽然神骏,却也支持不住了。
他见天色渐黑,纵身站上马鞍,四下眺望,不见房屋人烟,好生踌躇,说道:“赵姑娘,你瞧怎生是好?若再赶路,两匹牲口只怕挨不起。”赵敏冷笑道:“你只知牲口挨不起,却不理人的死活。”张无忌心感歉疚,暗想:“我身有九阳神功,不知疲累寒冷,急于救人,却没去顾她。”
又行一阵,忽听得忽喇一声响,一只獐子从道左蹿了出来,奔人了山中。张无忌道:“我去捉来做晚餐。”身随声起,跃离马鞍,跟着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迹,直追了下去。转过一个山坡,暮霭朦胧之中,见那獐子钻向一个山洞。他一提气,如箭般追了过去,没等獐子进洞,已一把抓住它后颈。那獐子回头往他手腕上咬去。他五指使劲,喀喇一声,已将獐子颈骨扭断。见那山洞虽不宽大,但勉强可供二人容身,提着獐子回到赵敏身旁,说道:“那边有个山洞,我们暂且过一晚再说,你说如何?”
赵敏点了点头,忽然脸上一红,转过头去,提缰纵马便行。
张无忌将两匹马牵到坡上两株大松树下躲雪,找了些枯枝,在洞口生起火来。山洞倒颇干净,并无兽粪秽迹,向里望去,黑黝黝的不见尽处,于是将獐子剖剥了,用雪擦洗干净,在火堆上烤了起来。
赵敏除下貂裘,铺在洞中地下。火光熊熊,烘得山洞温暧如春。张无忌偶一回头,只见火光一明一暗,映得她俏脸倍增明艳。前天重击她脸,此刻红肿未曾全消,张无忌瞧了不禁心疼,欲待道歉,又不知如何说出口。赵敏此时也正向他瞧来,两人相视而嘻,一日来的疲累饥寒,尽化于一笑之中。
獐子烤熟后,两人各撕一条后腿吃了。张无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,斜倚在山洞壁上,说道:“睡了吧?”赵敏嫣然微笑,靠在另一边石壁上,合上眼睛。张无忌鼻中闻到她身上阵阵幽香,只见她双颊晕红,真想凑过嘴去一吻,但随即克制绮念,闭目睡去。
睡到中夜,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响,张无忌立时醒觉,侧耳听去,共是四匹马自南向北而来,见洞外大雪兀自不停,心想:“深夜大雪,冒寒赶路,定有十二分的急事。”蹄声来到近处,忽然停住,过了一会,蹄声渐近,竟向这山洞而来。张无忌一凛:“这山洞僻处山后,若非那獐子引路,我决计寻觅不到,怎会有人跟踪而至?”随即省悟:“是了!咱们在雪地里留下了足迹,虽下了半夜大雪,仍未能尽数掩去。”
这时赵敏也已醒觉,低声道:“来者或是敌人,咱们且避一避,瞧是什么人。”说着抄起洞外白雪,掩熄了火堆。
这时马蹄声已然止歇,但听得四人踏雪而来,顷刻间已到了洞外十余丈处。张无忌低声道:“这四人身法好快,竟是极强的高手。”倘若出外觅地躲藏,非给那四人发觉不可。正没计较处,赵敏拉着他手,走向里洞。那山洞越向里越窄,但竟然甚深,进得一丈有余,便转过弯去,忽听得洞外一人说道:“这里有个山洞。”
张无忌听得话声好熟,正是四师叔张松溪,甫惊喜闾,又听得另一人道:“马蹄印和脚印正是到这山洞来的。”却是殷梨亭。
张无忌正要出声招呼,赵敏伸过手来,按住了他嘴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你跟我在这里,给他们见了,多不好意思。”张无忌一想不错,自己和赵敏虽光明磊落,但一对少年男女同宿山洞,给众师伯叔见了,他们怎信得过自己并无苟且之事?何况赵敏是元室郡主,曾将张松溪等擒在万安寺中,颇加折辱,此时仇人相见,极是不便,心想:“我还是待张四叔、殷六叔他们离洞后,再单身赶去厮见,以免尴尬。”
只听得俞莲舟的声音道:“咦!这里有烧过松柴的痕迹,嗯,还有獐子的毛皮血渍。”另一人道:“我一直心中不定,但愿七弟平安无事才好。”那是宋远桥的声音。……
张无忌听得宋、俞、张、殷四位师伯叔一齐出马,前来找寻莫声谷,听他们话中之意,似乎七师叔遇上了强敌,心下也有些挂虑。只听张松溪笑道:“大师哥爱护七弟,还道他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小师弟,其实近年来莫七侠威名赫赫,早非昔比,就算遇上强敌,七弟一人也必对付得了。”殷梨亭道:“我倒不担心七弟,只担心无忌这孩子不知身在何处。他现下是明教教主,树大招风,不少人要算计于他。他武功虽高,可惜为人太过忠厚,不知江湖上风波险恶,只怕堕人奸人的术中。”
张无忌好生感动,暗想众位师伯叔待我恩情深重,时时记挂着我。赵敏凑嘴到他耳边,低声道:“我是奸人,此刻你已堕人我的术中,你知道么?”
只听得宋远桥道:“七弟到北路寻觅无忌,似乎已找得了什么线索,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个字,却叫人猜想不透。”张松溪道:“他写了‘门户有变,亟须清理’八个字,咱们武当门下,难道还会出什么败类不成?莫非无忌这孩子……”说到这里,便停了话头,语音中似暗藏深忧。!殷梨亭道:“无忌这孩子决不会做败坏门户之事,那是我决计信得过的。”张松溪道:“我是怕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,无忌少年人血气方刚,惑于美色,别要似他爹爹一般,闹得身败名裂……”四人不再言语,都长叹了一声。
接着听得火石打火,松柴毕剥声响,生起火来。火光映到后洞,虽经了一层转折,张无忌仍可隐约见到赵敏的脸色,只见她似怨似怒,想是听了张松溪的话后甚为气恼。张无忌心中却惕然而惊:“张四叔的话倒也有理。我妈妈并没做甚坏事,已累得我爹爹如此。这赵姑娘杀我表妹、辱我太师父及众位师伯叔,又怎比得上我妈妈?”想到此处,心中怦怦而跳,暗想:“若给他们发现我和赵姑娘在此,那便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。”
只听得宋远桥忽然颤声道:“四弟,我心中二直藏着一个疑窦,不便出口,倘若说了出来,不免对不起咱们故世了的五弟。”张松溪缓缓地道:“大哥是否担心无忌会对七弟忽下毒手?”宋远桥不答。张无忌虽不见他身形,猜想他定是缓缓点了点头。
只听张松溪道:“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,按理说是决计不会的。我只担心七弟脾气太过莽撞,若逼得无忌急了,令他难于两全,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,从中挑拨是非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唉,人心叵测,世事难于逆料,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,只盼无忌在大关头能把持得定才好。”殷梨亭道:“大哥,四哥,你们说这些空话,不是杞人忧天么?七弟未必会遇上什么凶险。”宋远桥道:“可是我见到七弟这柄随身的长剑,总忍不住心惊肉跳,寝食难安。”俞莲舟道:“这件事确也费解,咱们练武之人,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,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,当真是剑在人在,剑亡人……”说到这个“人”字,蓦地住口,下面这个“亡”字硬生生忍口不言。
张无忌听说莫声谷抛下了师赐长剑,而四位师伯叔颇有疑己之意,心中又担忧,又气苦。过了一会儿,隐隐闻到内洞中有股香气,还夹杂着野兽的骚气,似乎内洞甚深,不是此刻藏有野兽,便是曾有野兽住过。他生怕给宋远桥等发觉,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,拉着赵敏之手,轻轻再向内行,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,左手伸在身前。只走了三步,转了个弯,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,似乎是个人体。
张无忌大吃一惊,心念如电:“不论此人是友是敌,只须稍出微声,大师伯们立时知觉。”左手直挥而下,连点他胸腹间五处要穴,随即扣住他手腕。触手之处,一片冰冷,那人竟气绝已久。张无忌借着些微光亮,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,隐隐约约之间,竟觉这死尸便是七师叔莫声谷。他惊惶之下,顾不得是否会让宋远桥等人发现,抱着尸体向外走了几步。光亮渐强,看得清清楚楚,却不是莫声谷是谁?但见他脸上全无血色,双目未闭,越发显得怕人,张无忌又惊又悲,一时之间竟自呆了。
他这么几步一走,宋远桥等已听到声音。俞莲舟喝道:“里面有人!”寒光闪动,武当四侠一齐抽出长剑。
张无忌暗暗叫苦:“我抱着莫七叔的尸身,藏身此处,这弑叔的罪名,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的了。”想起莫声谷对自己的种种好处,陡然见他惨遭丧命,心下又感万分悲痛,霎时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,却没想到宋远桥等进来之时,如何为自己洗刷。
赵敏的心思可比他转得快得多了,纵身而出,舞动长剑,直闯了出去,刷刷刷刷四剑,俱是峨嵋派拼命的招数,分向武当四侠刺去。四侠举剑挡架,赵敏早已闯出洞口,飞身跃上四侠乘来的一匹坐骑,反手挥剑,格开宋远桥刺来的一剑,伸足在马腹上猛踢,那马吃痛,疾驰而去。
赵敏方庆脱险,突然背上一痛,眼前金星乱舞,气也透不过来,却是吃了俞莲舟一招飞掌。只听得武当四侠展开轻功,急追而来。她心中只想:“我逃得越远,他越能出洞脱身。否则这不白之冤,如何能够洗脱?好在这四人都追了来,没想到洞中尚有别人。”但觉背心剧痛,难熬难当,伸剑在马臀上一刺。那马长声嘶鸣,直蹿了出去。
张无忌见赵敏闯出,一怔之间,才明白她是使调虎离山之计,好救自己脱身,于是抱着莫声谷的尸身,奔出洞来。耳听得赵敏与武当四侠是向东而去,便向西疾行。奔出二里有余,在一块大岩石后将尸身藏好,再回到大路旁,纵上一株大树。良久之后,心中仍怦怦乱跳,想到莫声谷惨死,泪流难止,心想:“我武当派竟多难如此,不知杀害七师叔的凶手是谁?七师叔背上肋骨断裂,中的是内家掌力。”陡然想起,前日在弥勒佛庙里,陈友谅与宋青书说到“以下犯上”时,曾提到莫七叔,莫非其中有何干系?
过了小半个时辰,听得三骑马自东而来,雪光反映下,看到宋远桥和俞莲舟各乘一马,殷梨亭和张松溪两人共骑。只听俞莲舟道:“这妖女吃了我一掌,连人带马摔入了深谷,料来难以活命。”张松溪道:“今日才报了万安寺被囚之辱,出了胸中恶气。哪知她竟会躲在这山洞之中,世事奇幻,委实出人意表。”殷梨亭道:“四哥,你猜她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洞里干什么?”张松溪道:“那就难猜了。杀了妖女,没有什么,只有找到了七弟,咱们才真的高兴。”四人渐行渐远,以后的话便听不到了。
张无忌待宋远桥等四人去远,忙纵下树来,循着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,向东追去,心下说不出的焦急难受,暗想:“她虽狡诈,这次却确是舍命救我。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,我……我……”越奔越快,片刻间已驰出四五里地,来到一处悬崖边上。雪地里但见一大滩殷红的血渍,埤下足印杂乱,悬崖边上崩坏了一大片山石,显是赵敏骑马逃到此处,慌不择路,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。
张无忌叫道:“赵姑娘,赵姑娘!”连叫四五声,始终听不到应声。他更加忧急,向悬崖下望去,见是一个深谷,黑夜中没法见到谷底如何。悬崖陡峭笔立,并无容足之处。他吸一口气,双足伸下,面朝崖壁,便向下滑去。滑下三四丈后,去势越来越快,当即十指运劲,插入崖边结成了厚冰的雪中,待身子稍停,又再滑下。如此五六次,才到谷底,着足处却软软的,急忙跃开,原来是踏在马肚皮上,只见赵敏身未离鞍,双手仍牢牢抱着马颈。
张无忌伸手探她鼻息,尚有细微呼吸,人却已晕去。他稍稍放心。谷中阴暗,一冬积雪未融,深及腰间。料想赵敏身没离鞍,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马承受了去,坐骑登时震死,她却只是昏晕。张无忌搭她脉搏,知道虽受伤不轻,性命当可无碍,将她抱在怀里,四掌相抵,运功为她疗伤。
赵敏所受这一掌是武当派本门功夫,张无忌深知脉息,疗伤不难,不到半个时辰,她已悠悠醒转。张无忌将九阳真气源源送入她体内。又过大半个时辰,天色渐明,赵敏哇的一声,吐出了一大口淤血,低声问道:“他们都去了?没见到你吧?”
张无忌听她最关心的乃是自己是否会蒙上不白之冤,好生感激,说道:“没见到我。你……你可受了苦啦。”他口中说话,真气传送仍丝毫不停。
赵敏闭上了眼,虽然四肢没半点力气,胸腹之间甚感温暖舒畅。九阳真气在她体内又运走数转,她回过头来,笑道:“你歇歇吧,我好得多啦。”张无忌双臂环抱,围住了她腰,将右颊贴住她左颊,说道:“你救了我的声名,那比救我十次性命,更加令我感激。”赵敏咯咯一笑,说道:“我是个奸诈恶毒的小妖女,声名是不在乎的,倒是性命要紧。”!
便在此时,忽听悬崖上有人朗声怒道:“该死的妖女,果然没死!你何以害死莫七侠,快快招来!”却是俞莲舟的声音。
张无忌大惊,不知四位师伯叔怎地去而复回。赵敏道:“你转过头去,不可让他们见到你脸。”张松溪喝道:“贼妖女,你不回答,大石便砸将下来了。”
赵敏仰头朝上,果见宋远桥等四人都捧着一块大石,只须顺手往下一摔,她和张无忌都性命难保。她在张无忌耳边低声说道:“你先撕下皮裘,蒙在脸上,抱着我逃走吧。”张无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条衣襟,蒙在脸上,在脑后打了个结,又将皮帽低低压在额上,只露出双眼。
武当四侠追赶赵敏,将她逼入谷底,这四人行侠江湖,久经历练,料想赵敏以郡主之尊,不致孤身外出而无护卫。四人假意骑马远去,行出数里,将马系在道旁树上,又悄悄回来搜索。四侠先回山洞,点了火把,深入洞里,见到两只死了的香獐,已让什么野兽咬得血肉模糊,体香兀自未散。四人再搜出洞来,终于见到张无忌所留的足印,一路寻去,却发现了莫声谷的尸体,但见他手足都已让野兽咬坏。四侠悲愤莫名,殷梨亭哭倒在地。
俞莲舟拭泪道:“赵敏这妖女武功虽然不弱,但凭她一人,决计害不了七弟。六弟且莫悲伤,咱们须当寻到所有凶手,一一杀了给七弟报仇。”张松溪道:“咱们且隐伏在山洞之侧,到得天明,妖女的手下必会寻来。”这“守株待兔”之计虽然寻常,目前却也别无他策,四侠强止悲声,各在山洞两侧寻觅岩石,藏身守候。
到得天明,却不见有赵敏手下人寻来,四侠再到赵敏堕崖处察看,隐隐听到说话之声,向下望去,见一个锦衣男子抱着赵敏,原来这妖女竟然未死。四侠要逼问莫声谷的死因,不愿便用石头掷死二人。这雪谷形若深井,四周峭壁,唯有西北角上有条狭窄的出路。张松溪喝道:“兀那元狗,快上来,若再延搁,大石块砸将下来了。”
张无忌听得四师伯误认自己为蒙古人,想因自己衣饰华贵,又跟随着赵敏之故。眼见四下里并无可以隐伏躲避之处,四侠若砸下大石,自己虽可跳跃闪避,赵敏却性命难保,只有依言上去,走得一步算一步了,于是抱着赵敏从那窄缝中慢慢爬上。他故意显得武功低微,走几步便滑跌一下。这条窄缝本来极难攀援,他更加意做作,大声喘气,十分狼狈,摔了十七八跤,才攀上平地。
他一出雪谷,本想立即抱了赵敏夺路而逃,凭着自己轻功,手中虽抱了一人,四侠多半仍追赶不上。但张松溪极是机灵,瞧出他上山时的狼狈神态颇有些做作,早通知了三个师兄弟,四人分布四角,待他一步踏上,四柄长剑的剑尖已离他身子不及半尺。
宋远桥恨恨地道:“贼鞑子,你用毛皮蒙住了脸,便逃得了性命么?武当派莫七侠是谁下手害死的,好好说来!若有半句虚言,我将你这万恶狗鞑子千刀万剐,开肚破膛!”他本来恬淡冲和,但眼见七师弟死得如此惨法,忍不住口出恶声,那是数十年来极为罕有之事。
赵敏叹了口气,说道:“押鲁不花将军,事已如此,你就对他们说了吧!”跟着凑嘴在张无忌耳边,低声道:“使圣火令武功。”
张无忌决不愿对四位师伯叔动武,但形格势禁,处境尴尬之极,一咬牙,蓦地里举起赵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抛去,粗着嗓子胡胡大呼,纵身半空中翻个空心筋斗,伸臂向张松溪抓到。殷梨亭顺手接住了赵敏,一呆之下,便点了她穴道,将她摔开。
在这瞬息之间,张无忌已使开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,拳打宋远桥,脚踢俞莲舟,一个头锤向张松溪撞到,反手却已夺下了殷梨亭手中长剑。这几下兔起鹘落,既快且怪。武当四侠武功精强,原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,但给他这接连七八下怪招一阵乱打,登时手忙脚乱,均感难以自保。
那日在灵蛇岛上,以张无忌武功之高,遇上波斯明教风云三使的圣火令招数,也抵敌不住,何况此时他已学全六枚圣火令上的功夫,比之风云三使高出何止数倍?圣火令上所载,本非极深邃的上乘功夫,固然诡异古怪,令人捉摸不定,如由庸手单独使出,亦非武当派内家正宗武功之敌。但张无忌以九阳神功为根基,以乾坤大挪移心法为脉络,加之对武当派武功尽数了然于胸,一招一式,尽皆攻向四侠的空隙之处。斗到二十余招时,他的圣火令功夫越来越奇幻莫测。
赵敏躺在雪中,大声叫道:“押鲁不花将军,他们汉人蛮子自以为了得,今日叫他们尝尝咱们蒙古摔跤神技的滋味。”
张松溪叫道:“使太极拳,这门鞑子拳招古怪得紧。”四人使剑无功,便即收起长剑,使开太极拳法,将门户守得严密无比。
张无忌突然坐倒在地,双拳猛捶自己胸膛。武当四侠生平不知遭逢过多少强敌,见识过多少怪招,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,已算得是武学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,但这鞑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,不但见所未见,连听也没听见过。四侠本已收起长剑,此时一怔之下,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三柄长剑又刺向张无忌身前。殷梨亭的长剑已给张无忌夺去掷开,但他身边尚携着莫声谷的佩剑,跟着也拔出来刺去。
张无忌突然横腿疾扫,卷起地下大片积雪,猛向四侠洒去。这一招圣火令怪招,乃山中老人霍山所创,用以杀人越货。他未曾创教立派之时,惯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,见有商队远远行来,便坐地捶胸,呼天抢地地哭号,众行商自必过去探问。他突然间踢起散沙,迷住众商眼目,立即长刀疾砍,顷刻间使数十行商血染黄沙,尸横大漠,实是一招极阴毒的手法。张无忌以此招踢飞积雪,功效与踢沙相同。
武当四侠霎时之间但觉飞雪扑面,双目不能见物,四人应变奇速,立时后跃。但张无忌出手更快,抱住俞莲舟双腿着地一滚,顺手点了他三处大穴,跟着一个筋斗,身在半空,落下时右腿的膝盖在殷梨亭头顶跪落,竟撞中了他顶门“五处”和“承光”两穴。殷梨亭一阵晕眩,摔倒在地。宋远桥飞步来救,张无忌向后坐倒,撞人他怀中。宋远桥回剑不及,左手撤了剑诀,挥掌拍出,掌力未吐,胸口已然一麻,为他双肘撞中了穴道。张松溪心下大骇,见四兄弟中只剩下自己一人,当非此人敌手,但同门义重,决计不能独自逃命,挺起长剑,刷刷刷三剑,向张无忌刺来。
张无忌见他身当危难,可是步法沉稳,剑招丝毫不乱,这三剑来得凌厉,每一剑仍严守武当家法,心下暗暗喝彩:“若不是我学到了这一门古怪功夫,要抵挡四位师伯叔的联手进攻,大非易事。”蓦地里脑袋乱摆,划着一个个圈子,张松溪不为所动,不去瞧他摇头晃脑的装模作样,嗤的一声,长剑破空,直往他胸口刺来。张无忌一低头,将脑袋往剑尖上迎去,忽地卧倒,向前扑出,张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处穴道遭点,摔倒在地。
张无忌所点这四处穴道只能制住下肢,正要往他背心中枢穴补上一指,猛听得张松溪大声惨呼,双眼翻白,上身一阵痉挛,直挺挺地死了过去。张无忌这一下只吓得魂不附体,心想适才所点穴道并非重手,别说不会致命,连轻伤也不至于,难道四师伯身有隐疾,陡然间遇此打击,因而发作么?他背上刹那间出了一阵冷汗,忙伸手去探张松溪的鼻息。突然之间,张松溪左手探出,已拉下了他脸上蒙着的衣襟。
两人面面相觑,都惊得呆了。过了好半晌,张松溪才道:“好无忌,原来……原来……是你,可不枉了咱们如此待你。”他说话声音已然哽咽,满脸愤怒,眼泪却已涔涔而下,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。原来他在光明顶上,曾见到张无忌以九阳神功加乾坤大挪移手法对抗六大派英豪,圣火令武功源自乾坤大挪移,多少有点踪迹可寻。张松溪机智过人,便装假死,引得张无忌关心查究,立时拉下了他蒙在脸上的皮裘。
张无忌一来老实,二来对四师伯关心过甚,竟尔没有防备。他心丧欲死,只颤声道:“四师伯,不是我……七师叔不是我……不是我害的……”
张松溪哈哈惨笑,说道:“很好,很好!你快将我们一起杀了。大哥、二哥、六弟,你们都瞧清楚了,这狗鞑子不是旁人,竟是咱们钟爱的无忌孩儿。”
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三人身不能动,一齐怔怔地瞪着张无忌。
张无忌神智迷乱,便想拾起地下长剑,往颈中一抹。
赵敏忽然叫道:“张无忌,大丈夫一时受点冤屈,打什么紧?天下没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。你务须找到杀害莫七侠的真凶,为他报仇,才不枉了武当诸侠疼爱你一场。”
张无忌心中一凛,深觉此言有理,说道:“咱们此刻该当如何?”说着走到她身前,在她背心和腰间诸穴上推宫过血,解开了她受点的穴道。赵敏柔声安慰道:“你别气苦!你明教中有这许多高手,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,定能擒获真凶。”
张松溪怒叫:“张无忌,你若还有丝毫良心,快将我们四人杀了。我见不得你跟这妖女无耻勾搭的丑模样。”
张无忌脸色铁青,实在没了主意。赵敏道:“咱们当先去救韩林儿,再回去找你义父,一路上追查杀害你莫七叔的真凶,追查杀害你表妹的凶手。”张无忌一呆,道:“什……什么?”赵敏冷冷地道:“莫七侠是你杀的么?干吗你四位师伯叔认定是你?殷离是我杀的么?千吗你认定是我?难道只可你去冤枉旁人,却不容旁人冤枉你?”
这几句话如雷轰电震一般,直钻入张无忌的耳中,他此刻亲身经历,方知世事往往难以测度,深切体会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处,心中只想:“难道赵姑娘她……她……竟和我一样,也是给人冤枉了么?”
赵敏道:“你点了四位师伯叔的穴道,他们能自行冲开么?”张无忌摇头道:“这是圣火令上的奇门功夫,师伯叔们不能自行冲解,但过得十二个时辰后,自会解开。”赵敏道:“嗯,咱们将他们四位送回山洞,即便离去。在真凶找到之前,你是不能再跟他们相见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那山洞中有野兽、獐子出入来去,莫七叔的尸身就给野兽咬坏了。”赵敏叹道:“瞧你方寸大乱,什么也想不起来。只须有一位上身能活动,手中有剑,什么野兽能侵犯他们?”
张无忌只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将武当四侠抱起,放在一块大岩石后以避风雪。四侠骂不绝口。张无忌眼中含泪,并不置答。
赵敏道:“四位是武林高人,却如此不明事理。莫七侠倘若真是张无忌所害,他此刻挥剑将你们杀了灭口,有何难处?他忍心杀得莫七侠,难道便不忍心加害你们四位?你们若再口出恶言,我赵敏每人给你们一个耳光。我是奸诈恶毒的妖女,说得出便做得到。当日在万安寺中,我瞧在张公子份上,对各位没半分折辱。少林、昆仑、峨嵋、华山、崆峒五派高手,人人给我截去了手指。但我对武当诸侠可有半分礼数不周之处么?”
宋远桥等面面相觑,想起在万安寺中,她确对武当派颇有礼貌,虽仍认定张无忌害死了莫声谷,但生怕赵敏当真出手打人,大丈夫可杀不可辱,给这小妖女打上几记耳光,那可是生平奇耻,便即默然住口。
赵敏微微一笑,向张无忌道:“你去牵咱们的坐骑来,驮四位去山洞。”张无忌犹豫道:“还是我来抱吧。”赵敏心念一动,已知他心意,冷笑道:“你武功再高,能同时抱得了四个人么?你怕自己一走开,我便加害你四位师伯叔。你始终不相信我。好,我去牵坐骑,你在这里守着吧。”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,脸上一红,但确是不敢将四位师伯叔的性命,交托在这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少女手中,便道:“劳驾你去牵牲口,我在这里守着四位师伯叔。你伤势怎样,走路不碍吗?”赵敏冷笑道:“你再殷勤好心,别人仍不会信你。你的赤心热肠,人家只当你是狼心狗肺。”说着转身便去牵马。
张无忌咀嚼着她这几句话,只觉她说的似是师伯叔疑心自己,却也是说自己疑心于她;目送着她缓步而行,脚步蹒跚,显是伤后步履艰难,心中又怜惜,又觉过意不去。
赵敏走没多远,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大路从北而来,一前二后,共是三乘。
赵敏听到蹄声,当即奔回,说道:“有人来了!”张无忌向她招了招手。赵敏奔到大石之后,伏在他身旁,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,便将他拉到石后。
俞莲舟怒目而视,喝道:“别碰我!”赵敏冷笑道:“我偏要拉你,瞧你有什么法子?”张无忌喝道:“赵姑娘,不得对我师伯无礼。”赵敏伸伸舌头,向俞莲舟装个鬼脸。
便在此时,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,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,相距约有二三十丈。第一乘渐渐奔近,张无忌低声道:“是宋青书宋大哥!”赵敏道:“快阻住他。”张无忌问道:“干什么?”赵敏道:“别多问,弥勒庙中的话你忘了么?”
张无忌心念一动,拾起地下一粒冰块,弹了出去。嗤的一声,冰块破空而去,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。那马一痛,跪倒在地。宋青书跃起离鞍,想拉坐骑站起,但那马一摔之下,左腿已断。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,忙向这边奔来。张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去,撞中他右腿穴道,跟着赵敏伸出手指,接连四下,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,及时制止宋远桥呼唤。只听宋青书“啊”的一声叫,在雪地中滚倒。
这么接连两次阻挡,后面两骑已然奔到,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。张无忌暗自奇怪:“他三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药,怎么一逃二追,到了这里?”跟着想:“是了。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,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,幸好撞在我手里,正好相救。”
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,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,气力不加,以致马失前蹄,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,但想他武功不弱,纵然受伤,也必轻微,两人纵身而近,兵刃出手,指住他身子。
张无忌指上又扣一粒冰块,正要向陈友谅弹去,赵敏碰他臂膀,摇了摇手。张无忌转过头来,赵敏张开左掌,放在自己耳边,再指指宋青书,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。
只听掌钵龙头怒道:“姓宋的,你黑夜中悄悄逃走,想干什么?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,告知你父亲?”他手挥一柄紫金八卦刀,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,作势便要砍落。
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,挂念爱儿安危,大是着急。张无忌偶一回头,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,便点了点头,示意:“你放心,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。”心想:“父母爱子之恩当真天高地厚。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,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,但一见宋大哥遭逢危难,立时便向我求情。倘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,他英雄肝胆,决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。”刹那之间,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怀爱惜,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,心中不禁酸痛。
只听宋青书道:“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。”掌钵龙头喝问:“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,你干吗不告而别?”宋青书道:“你也是父母所生,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,心又何忍?我决不能作此禽兽勾当。”掌钵龙头厉声道:“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?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,你知道么?”宋青书道:“我是天下罪人,本就不想活了。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,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。他冤魂不散,缠上了我啦。你将我砍死吧,多谢你成全了我。”掌钵龙头高举八卦刀,喝道:“好!我便成全了你!”
陈友谅插口道:“龙头大哥,宋兄弟既然不肯,杀他也无益,咱们由他去吧。”掌钵龙头奇道:“你说就此放了他?”陈友谅道:“不错。他亲手害死他师叔莫声谷,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,这种不义之徒的脏血,没的污了咱们侠义道的兵刃。”
张无忌当日在弥勒庙中,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,有什么“以下犯上”之言,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,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是死在他手中。宋远桥等四人虽目光为岩石遮住,但宋青书和丐帮二人的话声却清清楚楚传人耳中,无不大感震惊。唯有赵敏事先已料到三分,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。
只听宋青书颤声道:“陈大哥,你曾立誓决不泄漏此事,只要你不说,我爹爹和几位师叔怎会知道?”陈友谅淡淡一笑,冷冷地道:“你只记得我的誓言,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?你说自今而后,一切听我吩咐。是你先毁约呢,还是我不守诺言?”
宋青书沉吟半晌,说道:“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,我是宁死不为,你快一剑将我杀了吧。”陈友谅道:“宋兄弟,常言道:识时务者为俊杰。我们又不是要你灭祖弑父,只不过下些蒙药、让他们昏迷一阵。在弥勒庙中,你不是早答允了吗?”宋青书道:“不,不!我只答允下蒙药,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、蜈蚣,那是杀人的毒药,决非寻常蒙汗药物。”
陈友谅悠悠闲闲地收起长剑,说道:“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,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,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手中,当真奇怪。宋兄弟,那日深宵,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,给你七师叔撞见,一路追了你下来,致有石冈比武、以侄弑叔之事。那为的是什么?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美貌的周姑娘?事情已经做下来了,一不做,二不休,马入夹道,还能回头么?我瞧你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,可惜啊,可惜!”
宋青书摇摇晃晃地站起,怒道:“陈长老,你花言巧语,逼迫于我。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,敌他不过,我败坏武当派门风,死在他手下,也就一了百了,谁要你出手相助?我是中了你的诡计,以致身败名裂,难以自拔。”
陈友谅笑道:“很好,很好!莫声谷背上所中那一掌‘震天铁掌’,是你打的,还是我陈友谅打的?那是你武当派的功夫吧?我可不会。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,又保全你名声,倒是我干错了?宋兄弟,你我相交一场,过去之事不必再提。你杀害师叔一事,我自会守口如瓶,决不泄露片言只字。山远水长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宋青书颤声问道:“陈……陈大哥,你……你要怎样对付我?”言语中充满焦虑。陈友谅笑道:“要怎样对付你?什么也没有。我给你瞧一样物事,这是什么?”
张无忌和赵敏躲在岩石之后,都想探头出来张望,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,但终于强自忍住。只听宋青书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指环,那是周姑娘之物啊,你……你从哪里得来?”
张无忌心下也是一凛,暗想:“我和芷若分手之时,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指环,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?、多半是他假造的,用来骗人。”
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,说道:“你瞧仔细了,这是真的还是假的。”隔了片刻,宋青书道:“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,见过她手上这枚指环,看来倒是真的。”只听得当的一响,金铁相撞,陈友谅道:“若是假造的,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。你瞧瞧,指环内‘留贻襄女’这四个字,不会假吧?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。”宋青书道:“陈大哥,你……你从何处得来?周姑娘她人呢?”
陈友谅又是一笑,说道:“掌钵龙头,咱们走吧,丐帮中从此没了这人。”脚步声响,两人转身便行。宋青书叫道:“陈大哥,请等等。周姑娘是落入了你手里么?”
陈友谅走了回来,微笑道:“不错,周姑娘是在我手里,这般美貌的佳人,世上男子汉见了没一个不动心的。我至今未有家室,要是我向帮主求恳,将周姑娘配我为妻,谅来帮主也必允准。”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,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。
陈友谅又道:“本来嘛,君子不夺人之所好,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,闯下了天大祸事,陈友谅岂能为美色而坏了兄弟间义气?但你既成了本帮叛徒,咱们恩断义绝,什么也说不上了,是不是?”宋青书又咕哝了几声。
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,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水正流将下来,显是心中悲痛已极。
忽听宋青书道:“陈大哥、龙头大哥,是我做兄弟的一时糊涂,请你两位原宥,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。”陈友谅哈哈大笑,说道:“是啊,是啊,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。我拍胸膛给你担保,只须你去将这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,悄悄下在各人茶水之中,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,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。咱们不过要挟制张三丰张真人和武当诸侠,逼迫张无忌听奉号令。倘若害死了张真人和令尊,张无忌只有来找丐帮报仇,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?”宋青书道:“这话不错。”
陈友谅又道:“等到丐帮钳制住明教,驱除鞑子,得了天下,咱们帮主登了龙位,你我都是开国功臣。封妻荫子,那不必说了,连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。”宋青书苦笑道:“我爹爹淡泊名利,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,便已心满意足了。”
陈友谅笑道:“除非令尊是神仙,能知过去未来,否则怎能知道其中的过节?宋兄弟,你的脚摔伤了么?来,咱们共乘一骑,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。”
宋青书道:“我走得匆忙,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,也真倒霉,刚好撞正了筑宾穴,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。”他当时只顾到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,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,只道是自己不小心,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。
陈友谅笑道:“这哪里是倒霉?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,命中该有佳人为妻。若非这么一撞,咱们追你不上,你执迷不悟起来,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,还坏了咱们大事。从此这位香喷喷、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随陈友谅一世,那不是彩风随鸦,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?”
宋青书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陈大哥,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,信不过……”陈友谅不等他说完,插口道:“你要见一见周姑娘,是不是?那挺容易。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,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。咱们同去卢龙相会便是。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,做哥哥的立时给你办喜事,叫你称心如愿,一辈子感激陈大哥,哈哈!”
宋青书道:“好,咱们便上卢龙去。陈大哥,周姑娘怎地会……会跟着本帮?”
陈友谅笑道:“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。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,见有三个面生人装作本帮弟子,混在其中,后来命人一查,其中一位竟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。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。你放心,周姑娘平安大吉,毫发不伤。”张无忌暗暗叫苦:“原来那日在酒楼之上,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…倘若义父并非失明,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跷。唉,我和芷若却始终不觉。但不知义父是否平安?”
可是陈友谅说话中,却一句不提谢逊,只听他道:“周姑娘跟你成了亲,峨嵋、武当两派都要听丐帮号令,再加上明教,声势何等浩大?只须打垮蒙古人,这花花江山吗,嘿嘿,可得换个主儿啦。”他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,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,而且他陈友谅已然身登大宝。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。
陈友谅说道:“咱们走吧。宋兄弟,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,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,是不是?你逃到这里,忽然马失前蹄,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?哈哈!”宋青书不再答话。三人走向马旁,上马而去。
张无忌待三人去远,忙为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,拜伏在地,连连磕头,说道:“师伯、师叔,侄儿身处嫌疑之地,难以自辩,多有得罪,请师伯、师叔重重责罚。”
宋远桥一声长叹,仰天不语,泪水涔涔而下。
俞莲舟忙扶起张无忌,说道:“先前我们都错怪了你,是我们的不是。咱们亲如骨肉,这’切不必多说了。真想不到青书……唉,若非咱们亲耳听见,有谁能信?”
宋远桥抽出长剑,说道:“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……这小畜生……私窥峨嵋女侠寝居,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。三位师弟、无忌孩儿,咱们这便追赶前去,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。”说着展开轻功,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。
张松溪叫道:“大哥请回,一切从长计议。”宋远桥浑不理会,只提剑飞奔。
张无忌发足追赶,几个起落,已拦在宋远桥身前,躬身道:“大师伯,四师伯有话跟你说。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,日后自必省悟,大师伯要责罚于他,也不忙在一时。”
宋远桥哽咽道:“七弟……七弟……做哥哥的对你不起。”想起当年张翠山为了对不起俞岱岩而自杀,此刻才深深体会到当时五弟的心情,回剑便往自己脖子抹去。
张无忌大惊,施展挪移乾坤手法,夹手将他长剑夺过,但剑尖终于在他项颈上一带,划出了一道长长血痕。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,见他自刎,忙各相劝。
张松溪道:“大哥,青书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,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。但清理门户事小,兴复江山事大,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。”宋远桥圆睁双眼,怒道:“你……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?我……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……”张松溪道:“听那陈友谅之言,丐帮还想假手青书,谋害恩师我等,挟制武林诸派,图谋江山。恩师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,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,更是第一等大事。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,迟早必遭报应。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。”宋远桥听他说到恩师,恨恨地还剑入鞘,说道:“我方寸已乱,便听四弟说吧。”殷梨亭取出金创药来,给他敷上颈中伤处。
张松溪道:“丐帮既谋对恩师不利,此刻恩师尚不知情,咱们须得连日连夜赶回武当。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,但此等奸徒诡计百出,说不定提早下手,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恩师金躯。恩师年事已高,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,我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。”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敏瞪了一眼,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。
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,颤声道:“不错,不错。我急于追杀逆子,竟将恩师的安危置于脑后,真是该死。轻重倒置,委实气得糊涂了。”连叫:“快走,快走!”
张松溪向张无忌道:“无忌,搭救周姑娘之事,便由你去办。事完之后,盼来武当一叙。”张无忌道:“遵奉师伯吩咐。”张松溪低声道:“这赵姑娘豺狼之性,你可要千万小心。宋青书是前车之鉴,好男儿大丈夫,决不可为美色所误。”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。
武当四侠和张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暂葬在大石之后,作了记认,以便日后再来迁葬武当山。五人跪拜后痛哭了一场。宋远桥等四人先行离去。
赵敏慢慢走到张无忌身前,说道:“你四师伯叫你小心,别受我这妖女迷惑,宋青书是前车之鉴,是也不是?”张无忌脸上一红,神情尴尬,说道:“你怎知道?你有顺风耳么?”赵敏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我说啊,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,定不怪宋青书枭獍之心,反而会怪周姑娘红颜祸水,毁了一位武当少侠。”张无忌心想说不定会得如此,口中却道:“宋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,怎能胡乱怪人?”
赵敏冷笑道:“越是自以为是君子的,越会胡乱怪人。”顿了一顿,笑道:“快去救你的周姑娘吧,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,你可糟糕了。”张无忌又是脸一红,忸怩道:“我为什么糟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