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曰一早,张无忌、周芷若、韩林儿三人骑了丐帮那大财主所赠骏马,沿官道西行。
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,不敢并骑而行,远远跟在后面,沿途倒水奉茶,犹如奴仆般服侍张周二人。张无忌过意不去,说道:“韩大哥,你虽是我教下兄弟,但我敬你为人,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,日常相处,咱们平辈论交,便如兄弟朋友一般。”韩林儿甚为惶恐,说道:“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地敬仰,平辈论交,如何克当?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,今日得以小小尽心,服侍教主,实为属下平生之幸。”
周芷若微笑道:“我不是你教主,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。”韩林儿道:“周姑娘犹似天人一般,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,已是前生修来的福气。言语粗鲁,姑娘莫怪。”周芷若听他说得诚恳,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,实将自己当作了仙女天神。她自知容色清丽,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,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地拜倒,却也是生平从所未遇,少女情怀,不禁欣喜。
张无忌问起她当日为丐帮擒获的经过。周芷若言道,那天他出了客店不久,店小二送了茶水进来,她和义父喝了几口,突然觉得头晕,义父道:“小心,中了迷药!”她想出去找两碗清水来喝了解毒,忽然有六七名丐帮弟子抢进房来,她不及抽剑抵御,便即晕倒在地,和义父二人同时给送到卢龙,分别囚禁。
张无忌道:“我昨夜想了一会,倘若义父当真为成昆所擒,不妨上大都打探一下消息。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,离此处又不远,我想韦蝠王手中,多半会有若干线索。”周芷若抿嘴笑道:“你去大都啊,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?”张无忌明白她言中之意,不禁脸上一红,说道:“也不一定找得到韦蝠王。若能遇上杨左使、范右使、彭和尚他们,也总能帮我出些主意。”周芷若微笑道:“有一位神机妙算、足智多谋的人儿,你到大都去找她,更能帮你出些好主意。杨左使、范右使、彭和尚他们,万万不及这位姑娘聪明。”
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与赵敏相遇之事,这时听她婉转提及,不由得神色忸怩,说道:“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,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。”周芷若笑道:“念念不忘于她的,也不知是我呢,还是另有旁人。你自己做贼心虚,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?”
张无忌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,此后生死与共,两情不二,什么都不该瞒她,说道:“芷若,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,请你别生气。”周芷若道:“我该生气便生气,不该生气便不生气。”
张无忌登时话头一窒,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,决意杀了赵敏,为表妹殷离报仇,但与赵敏相见后非但不杀,反而和她荒郊共宿,连骑并行,这番经过委实难以出口。他不善作伪,自觉羞惭,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。
他沉吟之间,双骑已奔进一处小镇,眼见天色不早,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。晚饭过后,他又为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一阵,虽然解穴的法门不合,但点穴后为时已久,推拿后血脉运转,给封住的穴道便即解开了。他暗想:“这点穴手法甚是奇妙,只怕不是丐帮诸长老下的手,否则昨日席间早该有人出来解穴。难道竟又是成昆?”便问:“你的穴道是给谁点中的?”周芷若道:“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和尚,我本来不知他是谁,昨天听你们席上所谈,应该就是成昆了。”张无忌恨恨地道:“果然又是这恶厮!”
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秽霉气,说道:“咱们到外面走走,活活血脉。”张无忌道:“好!”携了她手,走到镇外。
其时夕阳在山,西边天上晚霞如血,两人闲步一会,在一株大树下坐了,但见太阳缓缓下山,周遭暮色渐渐逼来。张无忌鼓起勇气,将弥勒庙中如何遇见赵敏、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、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、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,说到最后,双手握着周芷若的两手,道:“芷若,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,咱俩夫妇一体,我什么事也不瞒你。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,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。我当时便起了疑心,此刻回思,越想越害怕。”说到最后这几句话,声音也发颤了。
周芷若道:“你害怕什么?”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,也在轻轻发抖,便道:“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,发作起来,人事不知。当年他疯疾大发,竟要扼死我妈妈,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给我妈妈射瞎的。当我出生之时,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,幸而听到我的哭声,这才神智清醒。我怕……我真怕……”
周芷若道:“你怕什么?”张无忌叹了口气,道:“此话我本不该说,但我确是担心,我表妹是……是……义父杀的。”周芷若跳起身来,颤声道:“谢大侠仁侠仗义,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,怎会去杀殷姑娘?”张无忌道:“我不过凭空猜测,当然作不得准。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,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,犹如梦魇一般,决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。唉,这一切的账,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。”
周芷若沉思半响,摇头道:“不对,不对!咱们一齐中了‘十香软筋散’之毒,难道也是义父他老人家做的手脚?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?一个人心智突然糊涂,杀人倒也不奇,却又怎会细心细致地在饮食之中下毒?”张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,瞧不出半点光亮。周芷若冷冷地道:“无忌哥哥,你是千方百计,在想为赵姑娘开脱洗刷。”
张无忌道:“倘若赵姑娘真是凶手,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,何以执意要见义父,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?”周芷若冷笑道:“这位姑娘机变无双,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,难道还想不出什么巧妙法儿么?”她语声突转温柔,偎倚在他身上,说道:“无忌哥哥,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,说到聪明智谋,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?”
张无忌叹了口气,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,伸臂轻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,柔声道:“芷若,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,即令亲如义父,也叫我起了疑心。世上诸般事务,我碰上了只感一团迷雾,当真分辨不清,也处理不来。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,你我隐居深山,共享清福,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。”周芷若道:“你是明教的教主,倘若天如人愿,真能逐走了胡虏,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,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?”
张无忌道:“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,更不想当教主。何况我教上代教主留有遗训大戒,我教教众不得做官做府、为帝为皇,纵然驱除胡虏,明教也只能身处草野,护国保民,决不能自掌天下权柄。将来如天下太平,这一教之主,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。”周芷若道:“明教上代当真有这样的规矩?如若将来的皇帝官府不好,难道明教又来杀官造反、重新干过?我瞧这条规矩是要改一改的。你年纪尚轻,目下才干不足,难道不会学么?再说,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,肩头担子甚重。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指环授我之时,命我务当光大本门,就算你能隐居山林,我却没这福气呢。”
张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,道:“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手中,心里焦急得不得了,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,恨不得插翅飞到你身边。芷若,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,这些日子中,你可受委屈啦。这铁指环,他们怎么又还了你?”
周芷若道:“是武当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。”
张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,突然想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、在丐帮厅上饮酒的情景,问道:“宋青书对你很好,是不是?”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,问道:“什么叫做‘对我很好’?”张无忌道:“没什么,我只随便问问。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,不惜叛派逆父,弑叔谋祖,对你自然是很好的了。”
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,幽幽地道:“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固然不及宋师哥这般痴情,对你确也是一片真心,不过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之事,那也万万不能。”周芷若道:“为了我,你是不能。为赵姑娘,你偏能够。你在那小岛上立了重誓,定当杀此妖女,为殷姑娘报仇。对是你一见她面,登时便将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张无忌道:“芷若,只要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,我表妹确是她害死的,我自不会饶她。但若她清内无辜,我总不能无端端地杀她。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誓,却是错了。”
周芷若不语。张无忌道:“我说错了么?”周芷若道:“不!我是想起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,我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。”张无忌登时想起荒岛上周芷若所说,灭绝师太要她发的那几句恶毒之极的重誓,说道:“芷若,那是作不得数的,当真作不得数的。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,我是个奸邪无耻的淫贼,才逼你发此重誓。她老人家倘若得知真相,定要叫你免了此誓。”周芷若泪流满面,泣道:“可是她……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。”说着扑在他怀里,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休。
张无忌抚摸她柔发,慰道:“你师父如地下有知,定不会怪你背誓。难道我真是奸邪无耻的淫贼吗?”周芷若抱着他腰,说道:“你现下还不是。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敏的蛊惑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。”张无忌伸指在她颊上轻轻一弹,笑道:“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。你夫君是这样的人么?”
周芷若抬起头来,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,眼中却已全是笑意,说道:“也不羞,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?你再跟那赵敏小妖女鬼鬼祟祟,我才不要你呢。谁保得定你将来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,为了一个女子,便做出许多卑鄙无耻的勾当来。”
张无忌低下头去,在她嘴唇上一吻,笑道:“谁叫你天仙下凡,咱们凡夫俗子,怎能把持得定?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,生得你太美,可害死咱们男人啦!”
突然之间,两丈开外一株大树后“嘿嘿”连声,传来两下冷笑。张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,一愕之间,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下,远远去了。
周芷若跃起身来,苍白着脸,颤声道:“是赵敏!她一直跟着咱们。”张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声音,却难以肯定是否赵敏,黑夜之中,又没法分辨背影模样,迟疑道:“真是她么?她跟着咱们干吗?”周芷若怒道:“她喜欢你啊,还假惺惺地装不知道呢!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,这般装神扮鬼地来耍弄我。”张无忌连叫冤枉。
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,思前想后,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。
张无忌左手轻轻搂住她肩头,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,柔声道:“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?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,叫我天诛地灭。你倒想想,要是我心中对她好,又知她人在左近,怎会跟你疯疯癫癫地说些亲热话儿?那不是故意气她,让她难堪么?”
周芷若叹道:“这话倒也不错。无忌哥哥,我心中好生难以平定。”张无忌道:“为什么?”周芷若道:“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。又想这赵敏定然放不过我,不论武功智谋,我都跟她差得太远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自当尽心竭力,保护你周全。我怎容她伤我爱妻的一根毫发?”周芷若道:“倘若我死在她手里,那也罢了,只怪我自已命苦。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,信了她的花言巧语,中了她的圈套机关,却来杀我,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。”
张无忌笑道:“那当真祀人忧天了。世上多少害过我、得罪过我的人,我都不杀,怎么反而会杀你?”解开衣襟,露出胸口剑疤,笑道:“这一剑是你刺的!你越刺得我深,我越爱你。”周芷若伸出纤纤素手,轻轻抚摸他胸口伤痕,心中苦不胜情,突然脸色苍白,说道:“一报还一报,将来你便一剑将我刺死,我也不懊悔。”说着伸嘴吻他胸口伤疤。
张无忌伸臂将她搂在怀里,柔声道:“待咱们找到义父,便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,此后咱二人行坐不离,白头偕老。只要你喜欢,再刺我几剑都成,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。这么着,你够便宜了吧?”周芷若将脸颊贴上他火热的胸膛,低声道:“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,不忘了今日的话。”
两人偎倚良久,直至中宵,风露渐重,方回客店分别就寝。
次晨三人继续西行,路上也没发现赵敏的踪迹。这天是大年初一,三人道上风尘仆仆,也没心绪来庆贺新年,只周芷若买了几条红头绳扎在头发上,给张无忌和韩林儿衣襟上挂一条红巾,算是添些喜气。不一日来到大都,进城时已是傍晚,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,将街道巷里扫得干干净净,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。
张无忌等投了客店,问店伙城中有何大事。店小二道:“客官远来不知,可却也撞得真巧,合该有眼福,明日是大游皇城啊。”张无忌问道:“什么大游皇城?”店小二道:“现下过了新年,明天是皇上大游皇城的口子。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,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,头尾少说也有三四十里长,那才叫好看哩。客官今晚早些安息,明儿起个早,到玉德殿门外占个座儿,要是你眼力好,皇上、皇后、贵妃、太子、公主,个个都能瞧见。你想想,咱们做小百姓的,若不是住在京师,哪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?”
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,斥道:“认贼作父,无耻汉奸!鞑子皇帝有什么好看?”店小二睁大了眼睛,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说这种话,不是造反么?你不怕杀头么?”韩林儿道:“你是汉人,鞑子害得咱们多惨,你居然皇上长、皇上短,还有半点骨气么?”那店小二见他凶巴巴的,转身欲出。
周芷若手起一指,点中了他背上穴道,道:“此人出去,定然多口,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来拿人。京城里的人,便有这么无耻。”张无忌道:“无耻之人,到处都有,也不以京城中人为然。”说着将那店小二踢入床底,笑道:“且饿他几日,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。”
过不多时,掌柜的在外面大叫:“阿福,阿福,又在哪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!快给三号房客人打洗脸水!”韩林儿忍住好笑,拍桌叫道:“快送酒饭来,大爷们饿啦!”过了一会儿,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,自言自语:“阿福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烟花啦。这小子正经事不干,便是贪玩。”
次日清晨,张无忌刚起床,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。走到门口,只见街上无数男女,个个衣衫光鲜,向北拥去,人人嘻嘻哈哈。炮仗之声,四面八方地响个不停。周芷若也到了门口,道:“咱们也瞧瞧去。”张无忌道:“我跟汝阳王府的武士动过手,别给他们认了出来,既要去瞧,须得改扮一下。”和周芷若、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模样,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,跟着街上众人,拥向皇城。
其时方当卯末辰初,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,几无立足之地。张无忌双臂前伸,轻轻推开人众开道,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屋檐下,台阶高起数尺,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。站定不久,便听得锣声当当,众百姓齐呼:“来啦,来啦!”人人延颈而望。
镇声渐近渐响,来到近处,只见一瓦零八名长大汉子,一色青衣,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锡,右手锣锤齐起齐落。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,震耳欲聋。锣队过去,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,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、西域琵琶队、蒙古号角队,每一队少则百余人,多则四五百人。乐队行完,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。一面旗上书着“安邦护国”,一面旗上书着“镇邪伏魔”,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。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,长刀胜雪,铁矛如云,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。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,都大声欢呼。
张无忌暗自感叹:“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,京师人士却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,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,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。”
两面大旗刚过去,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,两排飞刀直射出来,径奔两根旗杆。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,七把飞刀整整齐齐地插入旗杆。旗杆虽粗,但连受七把飞刀砍削,晃得几晃,便即折断,呼呼两响,从半空中倒将下来。只听得惨叫声大作,十余人让旗杆压住了。众百姓大呼小叫,纷纷逃避,乱成一团。
这一下变起仓促,张无忌等也大出意料之外。韩林儿大喜之下,正要喝彩,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,按在口上,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呼喝。
只见数百名蒙古兵各挺兵刃,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。张无忌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为凌厉,显是武林好手所为,只因闲人阻隔,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。连他都没见到,蒙古官兵自只乱哄哄地瞎搜一阵。过不多时,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给横拖竖曳地拉了出来,口中大叫:“冤枉……”蒙古兵刀矛齐下,立时将这些汉子当街杀死。
韩林儿甚为气愤,说道:“放飞刀的人早走了,凭这些脓包官兵,也捉得到么?却来乱杀良民出气。”周芷若低声道:“韩大哥噤声!咱们是来瞧大游皇城,不是来大闹皇城。”韩林儿道:“是。”不敢再说什么了。
乱了一阵,后边乐声又起,过来一队队吞刀吐火的杂耍、诸般西域秘技,只看得众百姓喝彩不迭,于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,似乎已忘了个干净。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、耍缸玩碟的杂戏,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,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,什么“唐三藏西天取经”、“唐明皇游月宫”、“李存孝打虎”、“刘关张三战吕布”、“张生月下会莺莺”等等,争奇斗胜,极尽精工。张无忌等三人一生生长于穷乡僻壤,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,都暗称今口大开眼界。
各彩车上插有锦旗,书明“臣湖广行省左丞某某贡奉”、“臣江浙行省右丞某某贡奉”等字样。越到后来,贡奉者的官爵愈大,彩车愈是华丽,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,也越加珠光宝气,发钗颈链等竟也都是贵重的翡翠宝石。蒙古王公大臣为讨皇帝欢心,又各自夸耀豪富,都不惜工本地装点贡奉彩车。
丝竹悠扬声中,一辆装扮着“刘智远白兔记”戏文的彩车过去,忽然乐声一变,音调古拙,彩车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“周公流放管蔡”。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,扮演周公,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,扮演成王。两名大臣管叔、蔡叔交头接耳,向周公指指点点。接着而来的一辆彩车,旗上写的是“王莽假仁假义”,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,双手满持金银,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。其后是四面布旗,写着四句诗道:“周公恐惧流言日,王莽谦恭下士时,若使岀时便身死,千古忠佞有谁知。”
张无忌心中一动:“天下是非黑白,固非易知。周公是大圣人,当他流放管叔、蔡叔之时,人人说他图谋篡位。王莽是大奸臣,但起初收买人心,举世莫不歌功颂德。这两个故事,当年在冰火岛上义父都曾说给我听过的。所谓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,世事真伪,实非朝夕之际可辨。”又想:“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,其中显然隐藏深意,主理之人,当是个胸有学识之人。”随口将那四句诗念了两遍。
忽听得几声破锣响过,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来。车子朴素无华,众百姓遥遥望见,已哄笑起来,都道:“这等破烂家生,也来游皇城,可不笑掉众人的下巴么?”
车子渐近,张无忌看得分明,不由得大吃一惊,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、双目紧闭,盘膝坐在榻上,似足了金毛狮王谢逊。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,手捧茶碗,殷勤服侍,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,但衣饰打扮,和她当日在万安寺塔上时一般模样。
韩林儿失声道:“周姑娘,这人好像你啊。”周芷若哼了一声,并不回答。张无忌回过头去,见她脸色铁青,胸口起伏不定,知她极是恼怒,伸手握住了她右手,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。
只见那旦角笑嘻嘻地绕到净角背后,伸出两指,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戳。假谢逊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倒撞下榻,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,提剑欲杀。众百姓大声喝彩:“好啊,好啊,快杀了他!”跟着有六七名扮作丐帮帮众的汉子上车,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。
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,情知这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,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,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。他俯身从地下拾起两粒小石子,中指轻弹,嗤嗤连响,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。小石贯脑而入,两马几声哀嘶,倒地而毙。彩车翻了过来,车上的旦角、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,街上又是一阵大乱。
周芷若咬着下唇,轻声道:“这妖女如此辱我,我……我……”说到这里,声音已哽咽了。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,身子颤抖,忙慰道:“芷若,这小浑蛋什么稀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,你别理会。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,旁人挑拨离间,我如何能信?”
说话之间,蒙古官宾已弹压住众百姓,拉开死马,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。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想着适才情事,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。彩车过完,只听得梵唱阵阵,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。众番僧过后,铁甲锵锵,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,列队而过,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。弓箭手过尽,香烟缭绕,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,身穿锦衣的伕役抬着经过,什么土地、城隍、灵官、韦陀、财神、东岳,以及诸般番神梵神:帝释、大黑天、毗舍奴、四面佛等等,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,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。众百姓喃喃念佛,有的便跪下膜拜。
神像过完,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,羽扇宝伞,一对对过去。众百姓齐道:“皇上来啦,皇上来啦。”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,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。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,见他面目憔悴,萎靡不振,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。皇太子骑马随侍,倒颇有英气,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,不脱蒙古健儿本色。
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:“教主,让属下扑上前去,一刀刺死了这鞑子皇帝,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?”张无忌道:“不成,你去不得,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,除非是我去。”张无忌左首一人忽道:“不妥,不妥。以暴易暴,未见其可也。”
张无忌、韩林儿、周芷若齐吃一惊,向这人看去,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,背负药囊,右手拿着个虎撑。那人双手拇指翘起,并列胸前,做了个明教的火焰手势,低声道:“彭莹玉拜见教主。教主贵体无恙,万千之喜。”
张无忌大喜,道:“啊,你是彭……”原来那人便是彭和尚,他化装巧妙,站在身旁已久,张无忌等三人竟未察觉。彭莹玉低声道:“此间非说话之所。鞑子皇帝除他不得。”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,点了点头,不再言语,伸手抓住他左手轻摇数下。
皇帝和皇太子过后,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,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。街旁众百姓都道:“瞧皇后娘娘、公主娘娘去。”人人向西涌去。周芷若道:“咱们也瞧瞧去。”四人挤入人丛,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,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,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,驱赶闲人。百姓虽众,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,自也轻而易举,不久便到了彩褛之前。中间最高一座彩楼,皇帝居中而坐,旁边两位皇后;都是中年的胖妇人,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,说不尽的灿烂光华,头上所戴后冠高高耸起,模样怪异。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,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,身穿锦袍,想必是公主了。
张无忌游目瞧去,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,一个少女身穿貂裘,颈垂珠链,巧笑嫣然,美目流盼,艳丽非凡,正是赵敏。公主和她相比,简直是暗无颜色了。他呆呆地看了一会,若不是周芷若便在身旁,真舍不得就此移开目光。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,相貌威严,当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。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,鹰视虎步,甚是剽悍。
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“天魔大阵”,五百人敲动法器,左右盘旋,纵高伏低,阵法变幻,极尽巧妙。众百姓欢声雷动,皆大赞叹。
周芷若向赵敏凝望半晌,叹了口气,道:“回去吧!”
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,回到客店。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,各道别来情由。张无忌问起谢逊消息,彭莹玉甫从淮泗来到大都,未知谢逊已回中原。他说起朱元璋、徐达、常遇春等年来攻城掠地,屡立战功,反将首领韩山童的声威压下去了,他见韩林儿在侧,一言带过,于此不再多说。另有一支兄弟起义军徐寿辉在湖广一带也是好生兴旺,此外有刘福通、芝麻李、彭君用、毛贵等人,此起彼伏,朝廷应付为难。只台州一带的方国珍、平江府的张士诚与明教对敌。
韩林儿道:“彭大师,适才咱们抢上彩楼,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,岂不是一劳永逸?”彭莹玉摇头道:“这皇帝昏庸无道,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,岂可杀他?”韩林儿奇道:“鞑子皇帝昏庸无道,害苦了老百姓,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?”
彭莹玉道:“韩兄弟有所不知。鞑子皇帝任用番僧,朝政紊乱,又命贾鲁开掘黄河,劳民伤财,弄得天怒人怨。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,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,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?只因这糊涂皇帝不用好官。汝阳王善能用兵,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,事事掣肘,生怕他立功太大,抢了他的皇位,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。朝中大将互相敌对,朝廷也不来解和,反而从中挑拨,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。蒙古兵再会打仗,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,只能打一仗,败一仗。这鞑子皇帝,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?”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。
彭莹玉又道:“咱们如杀了鞑子皇帝,皇太子接位,瞧那皇太子的模样,倒是个厉害角色,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,总比他的糊涂老子好些。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,那就糟了。”张无忌道:“幸得大师及时提醒,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,只怕就坏了大事。”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,骂道:“该死,该死!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乱出糊涂主意么?”登时把张无忌、周芷若、彭莹玉惹得都笑了。
彭莹玉又道:“教主是千金之体,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,也不宜干冒大险,效那搏浪之一击。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中,高手着实不少,教主虽神勇绝伦,终须防寡不敌众。万一失手,如何是好?”张无忌拱手道:“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。”
周芷若叹道:“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,你怎能轻身冒险?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,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,便是你张教主了。”韩林儿拍手道:“那时候啊,教主做了皇帝,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,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,那才叫好呢!”周芷若双颊晕红,含羞低头,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之喜。
张无忌连连摇手,道:“韩兄弟,这话不可再说。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,功成身退,不贪富贵,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,更不可违了圣火令上的严训。”彭莹玉道:“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,只不过到了那时候,黄袍加身,你想推也推不掉的。当年陈桥兵变之时,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?”张无忌只道:“不可,不可!我若有非分之想,叫我天诛地灭,不得好死。”
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,脸色微变,眼望窗外,不再言语了。
四人谈了一会,用过酒饭,张无忌道:“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,打听义父消息。”他想韩林儿性子直,见到什么不平之事,立时便会挥拳相向,闯出祸来,便道:“韩兄弟,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,便在客店中歇歇。”韩林儿道:“是,教主诸多小心!”
张无忌和彭莹玉出门后,言定一个向西,一个向东,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。
张无忌出店后向西行去,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,说的都是今日“游皇城”的热闹豪阔。有人道:“南方明教造反,今日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,反贼定能扑灭。”有人道:“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,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。”又有人道:“贾鲁大人拉伕掘黄河,挖出一个独眼石人,那石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:‘莫道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’,这是运数使然,勉强不来的。”
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,信步之间,越走越静僻,蓦地抬头,竟到了那日与赵敏会饮的小酒店门外。他心中一惊:“怎地无意之间,又来到此处?我心中对赵姑娘竟如此撇不开、放不下吗?”见店门半掩,门内静悄悄的,似乎并无酒客。
他稍一迟疑,推门走进,见柜台边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吨。走进内堂,但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支明灭不定的蜡烛,桌旁朝内坐着一人。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敏两次饮酒的所在,除了这位酒客之外,店堂内更无旁人。
那人听到脚步声,霍地站起,烛影摇晃,映在那人脸上,竟然便是赵敏。
她和张无忌都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地相见,不禁都“啊”的一声叫了出来。
赵敏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会来?”语声颤抖,显然心中激动异常。张无忌道:“我闲步经过,便进来瞧瞧,哪知道……”走到桌边,见她对面另有一副杯筷,问道:“还有人来么?”赵敏脸上一红,道:“没有了。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,你坐在我对面,因此……因此我叫店小二仍多放一副杯模。”
张无忌心中感激,见桌上的四碟酒菜,便和第一次赵敏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,心底体会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,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双手,颤声道:“赵姑娘!”赵敏黯然道:“只恨,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,做了你的对头……”
突然之间,窗外“嘿嘿”两声冷笑,一物飞进,啪的一声,打灭了烛火,店堂中登时漆黑一团。张无忌和赵敏听到这冷笑之声,都知是周芷若所发,一时彷徨失措。耳听得屋顶脚步声细碎,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。
赵敏低声道:“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,是吗?”张无忌道:“是,我原不该瞒你。”赵敏道:“那日我在树后,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,恨不得立时死了,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上。那日我冷笑两声,她一报还一报,也来冷笑两声。可是……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叫我欢喜的话儿。”
张无忌心下歉疚,道:“赵姑娘,我不该到这儿来,不该再和你相见。我心已有所属,决不应再惹你烦恼。你是金枝玉叶之身,从此将我这个江湖浪子忘记了吧。”
赵敏拿起他手来,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,轻声道:“这是我咬伤你的,你武功再高,医道再精,也已去不了这个伤疤。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,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?”双臂搂住他头颈,在他唇上深深一吻。
张无忌但觉樱唇柔软,幽香扑鼻,一阵意乱情迷。突然间赵敏用力一口,将他上唇咬得出血,跟着在他肩头一推,反身蹿出窗子,叫道:“你这小淫贼,我恨你,我恨你!”
张无忌点燃了烛火,悄立小店之中,昏黄烛光下,眼望板桌上的酒壶酒杯、四碟没动过的菜肴、相对而摆的筷子座位,回味着赵敏那既苦涩又甜美的一吻,自己对她委实难舍难分,不由得一阵怅惘,跟着便是剧烈伤痛。料想周芷若必定怨怪自己偷偷约了赵敏到此相会,这是冤枉了,势必分辩为难,但若今生须得与赵敏就此永别、不再相见,心中实千万个不舍得,言念及此,只觉周芷若是否冤枉自己,也不如何要紧了。当即奔出小酒店,跃上屋顶一阵奔驰,却已不见赵敏的踪影,只得怅然回到客店。
只见韩林儿站在客店门口,正自焦急地东张西望,等候他回来。一问之下,韩林儿说周姑娘于半个时辰前曾回来过,拿了些东西,便气忿忿地出去了。问她什么时候回来,她板着脸道:“不回来啦,我再也不回啦!”说着流下了眼泪。他待要相劝,周姑娘却牵了坐骑,疾驰而去,也不知是往东往西、向南向北。
韩林儿急道:“教主,这怎么是好?咱们快去寻周姑娘回来吧!”张无忌既着急,又自责,当即留下口信给彭莹玉,便和韩林儿分头追寻。他在大都城内各处找寻,连客店、寺观、城郊村居也找过了,但直至天色大明,却始终不见周芷若的影踪,她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。
待得回到客店,彭莹玉和韩林儿已先后回来,三人对望一眼,都摇了摇头。张无忌心乱如麻:“现下不但义父不知所踪,连芷若也离我而去,这该如何是好?”
彭莹玉道:“教主,依属下推测,周姑娘既身系峨嵋派掌门的重任,离去后自当会返回峨嵋派。只须派遣教中兄弟前去打听,必能寻访得。教主无须过虑。”
张无忌道:“那也说得是。此刻第一要务是寻回谢法王,打探成昆、陈友谅两人的行踪。”心想:“义父必是陷身于中原某地,且必与成昆有关。倘若去找赵姑娘,求她相助,她足智多谋、神通广大,或能得到些线索,比之我这般盲眼苍绳似地瞎闯乱撞好得多了。唉,张无忌,你心中想见赵敏,便胡乱找个理由出来。”转念又想:“赵敏是否跟义父的失踪有关?成昆会是奉她命令行事吗?不会的。赵姑娘待我如此,绝非虚情假意,她知我对义父之情,决不会就此伤害义父。况且当曰在弥勒庙中,她与丐帮是敌非友,未必会和成昆、陈友谅联手。”想到此处,心中略宽,但思及赵敏诡计多端、心意难测,又自惴惴。
他无对奈何之中,便想与杨逍、范遥等教中素有智计之人商议。由彭莹玉口中得知,韩山童、朱元璋等人近年来攻城掠地,在淮泗一带闯下了好大的地盘,隐然已成为明教在中原的总坛,于是传出号令,命左右光明使、殷韦二王、五散人、五行旗掌旗使等教中首脑齐赴韩山童据地的濠州相会。
次日清晨,张无忌嘱咐彭莹玉续留大都三日,打探谢逊的讯息,便偕同韩林儿南下前赴淮泗。一入山东境内,便见大队蒙古败兵,曳甲丢盔,蜂拥而来。张韩二人加紧赶路,到得鲁皖边界,已全是明教义军的天下。义军中有人认得韩林儿,急足报到元帅府。
将近濠州时,韩山童已率领朱元璋、徐达、常遇春、邓愈、汤和等大将迎出三十里外。众人久别重逢,俱各大喜。韩山童听儿子说起遭丐帮擒囚,全仗教主相救脱困,更是一再称谢。锣鼓喧天,兵甲耀眼,一行人拥入濠州城中。
张无忌在城中歇息数日,左右光明使、殷韦二王、殷野王、铁冠道人、说不得、周颠、五行旗诸掌旗使得到讯息,陆续自各地来会。
张无忌说起谢逊回归中土、遭丐帮擒去又复失踪等情由。众人均认为,谢逊既为成昆所擒,为今之计,只有即刻查访谢法王、成昆和陈友谅的下落。但谢法王仇家甚多,既落入了对头手中,武林中人又觊觎他的屠龙宝刀,因此谢法王已归中土的讯息决计不可外泄。
张无忌当即派出五行旗下教众,分头赴各处打听。岂知不但成昆的踪迹难觅,连陈友谅也突然音讯杳然,不知去向,营救谢逊之事变成了全无头绪。
这一日说不得前来禀报,说道洪水旗教众在江浙行省的庆元路郊外,见到几名身手矫捷的女子,悄悄跟踪一查,发觉是峨嵋派的女弟子,原来峨嵋派的总山头目前暂安于庆元路的定海,掌门人周芷若与数名大弟子在一所名叫“白衣庵”的观音庙中暂居。由定海往东不远,有一岛名叫普渡山,是观音菩萨的道场,因此附近观音菩萨香火甚盛。峨嵋山本是普贤菩萨的道场,但女尼多拜观音,在观音庵中暂住亦甚自然。
张无忌得报后喜不自胜,便带同杨逍、范遥、韦一笑、说不得四人,备了礼物,前往定海拜访。
不一日来到白衣庵,峨嵋弟子通报进去,周芷若率同静玄、静空等几名大弟子迎接出来。寒暄之后,周芷若得知仍查无谢逊踪迹,淡淡地道:“张教主怎不亲去大都问问郡主娘娘,求她容情放人?”张无忌忙道:“韦蝠王去问过赵姑娘,她说没见到我义父。韦蝠王暗中在汝阳王府、万安寺等处探察数次,又窃听他们的谈话,也没发觉任何线索。”
周芷若道:“谢狮王慷慨豪侠,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前辈高人,倘若命丧郡主娘娘之手,小女子说什么要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,张教主却多半是不在乎了。”眼中泪珠莹然,泫然欲泣。张无忌道:“若真不幸如此,此仇不共戴天,说什么也要为义父报仇!”
峨嵋派设了素斋,款待明教首脑。饭后,杨逍、范遥等料到教主和周芷若必有些私己话要说,便借故由静玄等人陪着去海边游览。
周芷若向张无忌望了一眼,说道:“张教主,我独个儿修习内功,有些地方不甚明由,想请你指教。你肯教我么?”张无忌讪讪地道:“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啦?你要我教什么,我便教什么。”
周芷若带他来到一间静室之中,请问了一些修炼内功的深奥诀窍,张无忌毫不藏私,详尽告知,喜道:“芷若,你能问到这些关窍,足见内功修为颇有长进。以后我天天教你,过得两三年,你的内功就可和我并驾齐驱啦!”周芷若白了他一眼,幽幽地道:“你想骗人,也该拣些叫人信得过的话来说。你教不了我一天两天,便去大都那小酒店会赵姑娘啦,又怎能天天教我?”
张无忌道:“上次跟她相见,的的确确是无意中撞见的,我如再瞒了你去见赵姑娘,任你千刀万剐,死而无怨。”周芷若脸上红扑扑的,胸口起伏不定,喘气道:“胡说八道什么?你明知我不会将你千刀万剐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那么你剁了我两只脚好不好?”周芷若低下了头,眼泪扑簌簌地如珠而落。
张无忌坐到她身旁,搂住她肩头,柔声道:“怎么又伤心啦?”周芷若只哭泣不语。张无忌问之再三,不料越问得紧,她越加伤心。
张无忌发誓赌咒,说决不负心薄幸。周芷若双手蒙着脸道:“我是怨自己命苦,不是怪你。”张无忌道:“咱们大家命苦。鞑子在中国作威作福,谁都是多苦多难。以后咱俩结成夫妻,又将鞑子赶了出去,那就只有欢喜,没有伤心了。”
周芷若抬起头来,说道:“无忌哥哥,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,只不过赵敏那小妖女想诱惑你,却不是你三心两意。可是……可是她聪明智慧、武功高强、容貌权势,无不胜我十倍。我终究是争她不过的,与其一生伤心,我……我宁愿学师父一样,削发为尼。唉,咱们峨嵋派的掌门,终究是没一个嫁人的。”
张无忌道:“你始终不放心。这样吧,咱们明日立时动身回到淮泗,我便跟你成亲。”周芷若道:“义父还没找到,再说,你说过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终究……终究是不成的。”说着又流下泪来。
张无忌道:“义父自然要加紧找寻。到底几时能赶走鞑子,谁也没法逆料。难道等到咱们成了老公公、老婆婆了,再来颤巍巍地拜堂成亲么?老公公、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紧,可是咱俩生不了孩儿,我张家可就断子绝孙了。”周芷若红着脸扑哧一笑,说道:“好好一个老实人,却不知跟谁去学得这般贫嘴贫舌?”这一个多月来的愁云惨雾,便在两人一笑之间,化作飞烟而散。
杨逍等回庵后,便和张无忌向周芷若告别,径回濠州。张无忌向周芷若殷殷承诺,濠州诸事办妥后,便来接她去完婚,又请峨嵋派帮同寻找谢逊。
与此同时,明教义军与元兵大战数场,虽均获胜,损折也极惨重,此后三四个月内,义军势将忙于休养整顿、招募新兵,不克再与元军大战。杨逍、范遥等谈起张无忌与周芷若的交情,得知两人在谢逊主持下已经定婚。范遥等又知张无忌与赵敏之间干系颇不寻常,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为妻,于抗元复国的大业为害非小,眼见目下并无大事,俱劝张无忌早日与周芷若完婚。张无忌对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,当即允可。杨逍择定六月十五为黄道吉日,和韦一笑二人作为送礼使,奉了张无忌所备的聘礼,前往定海白衣庵,将吉期征得周芷若允可。明教和峨嵋派两处上上下下喜气洋洋,都为婚事忙了起来。
此时明教威震天下,东路韩山童在淮泗一带迭克大城,西路徐寿辉在鄂北豫南也连败元兵。教主大婚的喜讯传了出去,武林人士的贺礼便如潮水般涌到。昆仑、崆峒诸派与明教向有仇怨,但一来大都万安寺中张无忌出手相救,已于各派有恩,二来周芷若是峨嵋掌门,是以各派掌门也都遣人送礼到贺。崆峒五老的贺礼尤重。
张三丰亲书“佳儿佳妇”四字立轴,一部手抄的《太极拳经》,命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贺。其时杨不悔已与殷梨亭成婚,一同来到濠州。张无忌笑着上前请安,大声叫道:“六师婶!”杨不悔满脸通红,拉着他手,回首前尘,又是欢喜,又是伤感。
张无忌生怕陈友谅、宋青书奸心未息,乘机为害,当下派韦一笑为谢礼使,前赴武当,暗中将宋青书害死莫声谷、又图谋害张三丰之事,详细跟韦一笑说了,嘱咐他上武当山拜见张三丰后,便与俞岱岩、张松溪为伴,防备陈友谅的奸谋,须待宋远桥等回归武当,再行告辞。韦一笑狠狠地道:“自从遵奉教主的训谕,韦一笑不敢再吸人血,这一次撞到了这两个奸贼,非将他二人吸个血干皮枯不可。”张无忌忙道:“谢法王落在何处,或可从陈友谅身上追查出来,咱们只可生擒,不可随便杀了他。宋青书是我宋大师伯的独生爱子,武当派未来的掌门,须得由武当派自行清理门户,免伤我宋大师伯之情。”韦一笑答应了,拜别而去。
到得六月初十,峨嵋众女侠携带礼物,来到濠州,周芷若自在濠州东南钟离城的一座大宅中等候。丁敏君托人带来贺礼,人却未到。
六月十五正日,明教上下人众个个换了新衣。拜天地的礼堂设在濠州第一大富绅的厅上,悬灯结彩,装点得花团锦簇。张三丰那副“佳儿佳妇”四字大立轴悬在居中。殷天正为男方主婚,常遇春为女方主婚。铁冠道人为濠州总巡,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,以防敌人混入捣乱。汤和、邓愈统率义军精兵,在城外驻扎防敌。
这日上午,少林派、华山派也派人送礼到贺。殷野王率领天鹰教旗下教众,带领花轿、吹鼓手、赞礼生等到钟离城迎亲。
申时一刻,花轿抬着新娘来到男家。吉时已届,号炮连声鸣响。众贺客齐到大厅,赞礼生朗声赞礼,宋远桥和殷梨亭陪着张无忌出来。丝竹之声响起,众人眼前一亮,只见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侠,陪着周芷若婀婀娜娜地步入大厅。周芷若身穿大红锦袍,凤冠霞帔,脸罩红巾。男左女右,新郎新娘并肩而立。赞礼生朗声喝道:“拜天!”
张无忌和周芷若正要在红毡上拜倒,忽听得大门外一人娇声喝道:“且慢!”青影闪动,一个青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庭中,却是赵敏。
群豪一见到是她,登时纷纷呼喝起来。明教和各大门派高手不少人吃过她的苦头,没料到她竟敢孤身闯入险地。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动手。
杨逍双臂一张,也喝一声:“且慢!”向众人道:“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门大喜之日,赵姑娘光临到贺,便是我们嘉宾。众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,将旧日梁子暂且放过一边,不得对赵姑娘无礼。”他向说不得和彭莹玉使个眼色,两人已知其意,绕到后堂,即行出去查察,且看赵敏带了多少高手同来。杨逍向赵敏道:“赵姑娘请这边上坐观礼,回头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。”
赵敏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有几句话跟张教主说,说毕便去,容日后再行叨扰。”杨逍道:“赵姑娘有什么话,待行礼之后再说不迟。”赵敏道:“行礼之后,已经迟了。”杨逍和范遥对望一眼,知她今日是存心前来搅局,无论如何要立时阻止,免得将一场喜庆大事闹得尴尬狼狈,满堂不欢。
杨逍踏上两步,说道:“咱们今日宾主尽礼,赵姑娘务请自重。”他已打定了主意,赵敏若要捣乱,只有迅速出手点她穴道,制住她再说。赵敏向范遥道:“苦大师,人家要对我动手,你帮不帮我?”范遥眉头一皱,说道:“郡主,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,既已如此,也勉强不来了!”
赵敏道:“我偏要勉强。”转头向张无忌道:“张无忌,你是明教教主,男子汉大丈夫,说过的话作不作数?”
张无忌眼见赵敏到来,心中早已怦怦乱跳,只盼杨逍能打开僵局,劝得她好好离去,听她突然问到自己,只得答道:“我说过的话,自然作数。”赵敏道:“那日我救了你俞三伯和殷六叔之命,你答应为我做三件事,不得有违,是也不是?”
张无忌道:“不错。你要我借屠龙宝刀一瞧,你不但已瞧到了,还将宝刀盗了去。”这数十年来,江湖上人人关心这“武林至尊”屠龙刀的下落,忽听得已人赵敏手中,登时群情耸动。
赵敏道:“到底屠龙刀在何人手中,只有金毛狮王谢大侠才知,你可亲自前去问他。”
谢逊已返中原之事,群豪多不知闻,听她提及“金毛狮王”,满堂喧哗之声登寂。
张无忌道:“我义父现下身在何处,我日夕挂念,甚盼姑娘示知。”赵敏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要你做三件事,言定只须不违武林中侠义之道,你就须得遵从。借屠龙刀一观之事,虽然做得不大道地,但这把刀我终究是见到了,后来宝刀被盗,也不能怪你。这笫一件事,算你已经办到。现下我有第二件事要办。张无忌,当着天下众位英雄豪杰之前,你可不能言而无信。”张无忌道:“你要我办什么事?”
杨逍插口道:“赵姑娘,你有什么事要奉托敝教教主,既有约定在先,只要不背武林道义,别说张教主可以应允,便敝教上下,也当尽心竭力。此刻是张教主和新夫人参拜天地的良辰吉时,别事暂且搁开,请勿多言阻挠。”说到后来,口气已颇严厉。
赵敏却神色自若,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,懒洋洋地道:“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,片刻也延搁不得。”走上几步,到了张无忌身前,提高脚跟,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这第二件事,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。”张无忌一呆,道:“什么?”赵敏道:“这就是第二件事。至于第三件,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。”
她这几句话虽说得甚轻,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,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,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。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,倘若赵敏再口出不逊之言,辱及峨嵋掌门,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。
张无忌摇头道:“此事恕难从命。”赵敏道:“你答应过的话不作数么?”张无忌道:“咱们言明在先,不得违背侠义之道。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,倘若依你所言,便违背了这个‘义’字。”赵敏冷笑道:“你若与她成婚,才真是不孝不义。大都游皇城之时,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?”张无忌怒火上升,大声道:“赵姑娘,今日我敬你是客,让你三分,若再胡说八道,得罪莫怪!”赵敏道:“这第二件事,你是不肯依我的了?”
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,不惜抛头露面,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不要行礼成婚,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,不由得心软,柔声道:“赵姑娘,事已如此,你还是一切……一切看开些吧。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,不配……不配……”
赵敏道:“好,你瞧瞧这是什么?”张开右手,伸到他面前。
张无忌一看之下,大吃一惊,全身发抖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是我……”
赵敏迅速合拢手掌,将那物揣入了怀里,说道:“我这第二件事,你依不依从,全由得你。”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。
她掌中有什么东西,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措,谁也没法瞧见。周芷若双目让红巾遮住了,只听得张无忌和赵敏的对答,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。
张无忌急道:“赵……赵姑娘,且请留步。”赵敏道:“你要就随我来,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。男儿汉狐疑不决,别遗终身之恨!”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,脚下并不停留,直向大门外走去。张无忌急叫:“赵姑娘且慢,一切从长计议!”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,忙抢上前去,叫道:“好,就依你,今日便不成婚。”赵敏停步道:“那你跟我来。”
张无忌回过头来,见周芷若亭亭而立,心中歉疚无已,待要向她解释几句,却见赵敏又向外走去,眼前之事紧急万分,须得当机立断,一咬牙,便追向赵敏身后。
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,突然间身旁红影闪动,一人迫到了赵敏身后,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,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疾插而落。这一下兔起鹘落,迅捷无比,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。
张无忌心念一动:“这一招好厉害!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?”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、五指插落,立是破脑之祸,不及细想,蹿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。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,波的一声轻响,正中他胸口。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,卸去了这一撞劲力,但已感胸腹间血气翻涌,脚下微一踉跄。
范遥眼见危急,心念旧主,不忍任她顶破脑裂,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。周芷若左手微挥,轻轻一拂,范遥手腕一阵酸麻,这一掌便推不出去。
但这么一阻,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,避开了脑门要害,只感肩头一阵剧痛,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。张无忌“啊”的一声,伸掌向周芷若推去。
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,听风辨形,左掌回转,便斩他手腕。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,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,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,迫于无奈,只有招架劝阻。周芷若上身不动,下身不移,双手连施八下险招。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,这才挡住。了、攻八守,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。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’无不惊得呆了。
赵敏肩受重伤,摔倒在地,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,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裳。
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,说道:“张无忌,你受这妖女迷惑,竟要舍我而去么?”张无忌道:“芷若,请你谅解我的苦衷。咱俩婚姻之约,张无忌决不反悔,只稍迟数日……”周芷若冷冷地道:“你去了便休再回来,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!”
赵敏咬牙站起,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,肩头鲜血,点滴溅开,满地都是。
群豪虽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,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,血溅华堂,新娘子头遮红巾,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,无不神眩心惊,谁也说不出话来。
张无忌一顿足,说道:“义父于我恩重如山,芷若,芷若,盼你体谅。”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。
殷天正、杨逍、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,谁也不敢拦阻。
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,朗声说道:“各位亲眼所见,是他负我,非我负他。自今而后,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。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,伸手抓去,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,抛开凤冠,双手一搓,满孳珍珠尽数成为粉末,簌簌而落,说道:“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,有如此珠!”殷天正、宋远桥、杨逍等均欲劝慰,要她候张无忌归来,问明再说,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,嗤的一响,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,抛在地下,随即飞身而起,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,上了屋顶。
杨逍、殷天正等一齐追上,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,向东而去,轻功之佳,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。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,怔了半晌,回入厅来。
一场喜庆大事让赵敏这么一闹,转眼间风流云散,明教上下固脸上无光,前来道贺的群豪也十分没趣。众人纷纷猜测,不知赵敏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,以致令他急急追出,听他言中含意,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,但其中真相却谁也不知。
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,便即气愤愤地告辞。殷天正连声致歉,说务当率领张无忌前来定海白衣庵郑重谢罪,再办婚事,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。峨嵋众女不置可否,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,群雌粥粥,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。
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,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。张无忌一见,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。谢逊上代有色目血统,面貌形象与中华人士无异,一头长发却是淡黄色。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既遭赵敏割下一截,自必已人她掌握之中。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,她一怒之下,不是去杀了谢逊,便是于他不利,可是当着群豪之前,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。众贺客之中,除了明教和武当派、峨嵋派诸人之外,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,不是报复昔日他大肆杀戮之仇,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。是以他一见赵敏奔出,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,终以义父性命为重,不及解释,便跟着追去。
他出了大门,只见赵敏发足疾奔,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滴将过去。他吸一口气,蹿出数丈,拦在她身前,说道:“赵姑娘,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,受天下英雄唾骂。”
赵敏肩头受伤颇重,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,勉力而行,待得听了这几句话,说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真气一泄,登时摔倒。张无忌俯身道:“你先跟我说,我义父在哪里?”赵敏道:“你带着我去救他,我给……给你……指路。”张无忌道:“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?”赵敏有气没力地道:“你义父……义父在成昆手里。”
张无忌听到“成昆”两字,虽早已料到,但当真证实,仍不禁心胆俱裂。赵敏道:“你一个人不成,叫……叫杨逍他们同去……”说着伸手指向西方,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,晕了过去。
张无忌想象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,五内如焚,当即抱起赵敏,匆匆撕下衣襟,替她裹了伤口,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,嘱咐道:“你快去禀报杨左使,命他急速率领众人,向西赶来,说我有要事吩咐。”那教徒答应了,飞奔着前去禀报。
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,世事难料,说不定只半刻之间的延搁,便救不到义父性命,抱着赵敏,快步走到城门边,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,飞身而上,向西急驰。
驰了数里,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,伸手搭她脉搏,但觉跳动微弱,他惊慌起来,揭开她裹着伤口的衣襟,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,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,显然中了一门极恶毒的奇门外功。
他大是惊疑:“芷若是峨嵋弟子,如何会使这般阴毒武功?她出招凌厉狠辣,更胜于灭绝师太,那是什么缘故?”眼见若不急救,赵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,他一身新郎装束,身边如何会带有疗毒的药物?微一沉吟,跃下马背,抱着她往左首山上蹿去,四下张望,寻找去毒的草药,但一时之间,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没法找到。
他一颗心怦怦乱跳,转过几个山坳,口中不住喃喃祷祝。突然间眼睛一亮,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小花,这是“佛座小红莲”,颇有去毒之效。虽说此时正当仲春,百花盛放,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,也当真天幸。他心中大喜,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,摘下红花嚼烂了,一半喂入赵敏口中,一半敷在她肩头,这才抱起她,向西疾奔。
奔出三十余里,赵敏嘤咛一声,醒了过来,低声道:“我……我可还活着么?”张无忌见“佛座小红莲”生效,心中大喜,笑道:“你觉得怎样?”赵敏道:“肩上痒得很。唉,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。”
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,再看她肩头时,只见黑气丝毫不淡,只是她脉搏却已、如先前微弱。张无忌略一沉吟,知道“佛座小红莲”药性太缓,不足以拔毒,于是俯口到她肩头,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地吸将出来,吐在地下,腥臭之气,冲鼻欲呕。赵敏星眸回斜,伸手抚摸着他头发,叹道:“无忌哥哥,这中间的原委,你终于想到了吗?”
张无忌吸完了毒血,到山溪中漱了口,回来坐在她身畔,问道:“什么原委?”赵敏道:“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,怎地会这种阴毒的邪门武功?”张无忌道:“我也觉奇怪,不知是谁教她的。”赵敏嫣然一笑,道:“定是魔教的小淫贼教的了。”
张无忌笑道:“魔教中魔头虽多,谁也不会这门武功,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,张无忌吸人肩血,差相仿佛。”随即又问:“我早料到义父落入了成昆手中,却始终查不到半点消息。义父此刻到底在哪里?”
赵敏道:“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。在什么地方,却是布袋和尚说不得。我一说,你飞奔前去,便抛下我不管了。”张无忌叹道:“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吧?”
赵敏道:“为了你义父,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,何况是我?”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,说道:“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,你怪我不怪?”
不知如何,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,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,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,到底是什么原因,却也说不上来,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坏了喜事,可又说不出口,只得道:“我自然怪你。日后你与哪一位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,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,决不让你太太平平地做新娘子。”
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,笑道:“你来捣乱,我一剑杀了你。”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,黯然不语。赵敏道:“你叹什么气?”张无忌道:“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大善事,修来这样的好福气。”赵敏笑道:“你现下再修,也还来得及。”张无忌心中评然一动,问道:“什么?”赵敏脸一红,不再接口了。
说到这里,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,休息一会,张无忌再为她敷药,抱起她又向西行。赵敏靠在他肩头,粉颊和他左脸相贴,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,手中抱着的是软玉温香,不由得意马心猿,神魂飘荡,倘若不是急于要去营救义父,真的要放慢脚步,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永无休止地永远走下去了。
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,次日到了一处市镇,在小药店中买了些清毒疗伤的药物,给赵敏内服外敷,再买了两匹健马。赵敏毒伤一时难以拔净,身子虚弱,无力单独骑马,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,两人时时换马,同鞍而乘。如此行了五日,已到河南江北行省境内,又向北行,数日后过了许州,将到新郑。
这日正行之间,忽见前面尘头大起,有百余骑疾驰而来,只听得铁甲锵锵,正是蒙古的骑兵。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,让开了道。蒙古骑兵队驰过,数十丈后又是一队骑者,这群人行列不整,或前或后,行得疏疏落落,张无忌一瞥之下,见人群中竟有“神箭八雄”在内,暗叫:“不好!”忙转过了头。
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,怀中抱着个青年女子,两人的脸都向着道旁,也均不以为意,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。待这一批人过完,张无忌拉过马头,正要向前再行,忽听得蹄声轻捷,三乘马如飞冲到。中间是匹白马,马上乘客锦袍金冠,两旁各是一匹栗马,鞍上赫然是鹿杖客、鹤笔翁玄冥二老。
张无忌待要转身,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,叫道:“郡主娘娘休慌,救驾的来了。”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。“神箭八雄”等听到啸声,圈转马头,将两人围在中间。
张无忌一怔,向怀中的赵敏望去,似说:“你安排下伏兵,向我袭击吗?”却见她神色忧急,登知错怪了她,心中立时舒坦。只听赵敏说道:“哥哥,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,爹爹好吧?”张无忌听她叫出“哥哥”两字,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年,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,汉名叫做王保保。张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次,只因此刻全神贯注于玄冥二老身上,没去留心旁人。
王保保乍见娇妹,不禁又惊又喜,他虽在万安寺中见过张无忌,但当时事态匆匆,没记得他相貌,皱眉道:“妹子,你……你……”赵敏道:“哥哥,我中了敌人暗算,身受毒伤不轻,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,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。”
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,低声道:“小王爷,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。”
王保保登时想起,当日在大都万安寺中,救出反元群雄的就是他,只道赵敏受他挟制,在他胁迫之下,方出此言,右手一挥,玄冥二老已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之处,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,对准他后心。
王保保朗声道:“张教主,你武功再强,总是双拳难敌四手,快放下我妹子,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,我王保保言而有信,不须多疑。”
张无忌心想:“赵姑娘毒伤甚重,随着我千里奔波,不易痊可,既与她兄长相遇,还是让她随兄而去,于她身子有益。”便道:“赵姑娘,令兄要接你回去,咱们便此别过,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,我自去设法相救。咱们后会有期。”说到这里,不禁黯然神伤,明知和她汉蒙异族,官民殊途,双方仇怨甚深,但临别之际,实不胜恋恋之情。
不料赵敏说道:“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,自有深意,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,却不能告诉你地方。”张无忌一怔,道:“你重伤未愈,跟着我长途跋涉,大是不宜,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。”赵敏满脸执拗之色,道:“你若撇下我,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。我身子一天好一天,路上走走,反而好得快,回到王府去,可闷也闷死了我。”
张无忌向王保保道:“小王爷,你劝劝令妹吧。”王保保大奇,心念一转,冷笑道:“嘿嘿,你装模作样,弄什么鬼?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,她自然只好遵你吩咐,嘴里胡说八道。”张无忌一跃而起,纵身下地。
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,嗖嗖两箭,向他射来,风声劲急。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,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,两支狼牙箭回转头去,劲风更厉,啪啪两响,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劈断。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,还得身受重伤。双箭余势不衰,疾插入地,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。众人无不骇然。
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的,说道:“赵姑娘,你先回府养好伤势,我等再谋良晤。”赵敏摇头道:“王府中的医生哪里有你医道高明?你送佛送上西天吧。”
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,但妹子仍执意与他同行,不由得又惊诧,又气恼,向玄冥二老道:“有烦两位保护舍妹,咱们走!”玄冥二老应道:“是!”走到赵敏马旁。
赵敏朗声道:“鹿鹤二位先生,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,正嫌势孤力弱,你二位随我同去吧。”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,鹿杖客道:“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,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,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。”赵敏秀眉微蹙,道:“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,不听我话了么?”鹿杖客赔笑道:“小王爷是出于爱护郡主的好意。”赵敏哼了一声,向王保保道:“哥哥,我行走江湖,早得爹爹允可,你不用为我担忧,我自己会当心的。你见到爹爹时,代我问候请安。”
王保保知父亲向来宠爱娇女,原也不敢过分逼迫,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,无论如何不能放心。见她伏在马鞍之上,娇弱无力,却提缰便欲往西,当即张开双臂拦住,说道:“好妹子,爹爹随后便来,你稍待片刻,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。”
赵敏笑道:“爹爹一到,我便走不成了。哥哥,我不管你的事,你也别来管我。”
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,见他长身玉立,英气勃勃,听着妹子的语气,显已钟情于他,心想明教造反作乱,乃是大大的叛逆、朝廷的对头,妹子竟受此魔头蛊惑,为祸非小,左手一挥,喝道:“先将这魔头拿下了!”
鹿杖客挥动鹿杖,鹤笔翁舞起鹤笔,化作一片黄光,两团黑气,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。赵敏深知玄冥二老厉害,张无忌武功虽强,但以一敌二,手中又无兵刃,生怕伤到了他,叫道:“玄冥二老,你们要是伤了张教主,我禀明爹爹,可不能相饶。”
王保保怒道:“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玄冥二老,你们杀了这小魔头,父王和我均有重赏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鹿先生,小王加赠四名美女,定叫你称心如意。”
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,一个下令不得损伤,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。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,低声道:“捉活的。”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,上身微斜,右臂弯过,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,啪的一声,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,喝道:“你倒捉捉看!”鹿杖客突然吃了这个大亏,又惊又怒,但他究是一流高手,心神不乱,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。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,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施。
赵敏马缰一提,纵马便行。王保保马鞭挥出,刷的一鞭,打上她坐骑的左眼。那马吃痛,长声嘶鸣,前足提起。赵敏伤后虚弱,险些儿从鞍上摔下,怒道:“哥哥,你定要拦我么?”王保保道:“好妹子,你听我话,回家后哥哥慢慢跟你赔罪。”
赵敏道:“哥哥,你若阻止了我,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。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,你妹子……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了。”王保保道:“妹子说哪里话来?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,自能保护你周全。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,便想要再见你一面,也未必能够。”赵敏叹道:“我就怕不能再见他。那我……我就不能活了。”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,向来无话不说,赵敏情急之下,竟毫不隐瞒,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。
王保保怒道:“妹子你忒也糊涂,你是蒙古王族,堂堂的金枝玉叶,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?若让爹爹得知,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?”左手一挥,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。张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,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,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?
赵敏叫道:“张公子,你要救义父,须得先救我。”
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,心下焦急,伸臂将她抱过,放在身前鞍上,双腿一夹,纵马便行。赵敏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,但重伤后全无力气,只有张口大呼:“张公子救我,张公子救我!”
张无忌呼呼两掌,使上了十成劲力,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,展开轻功,向王保保马后追来。玄冥二老和其余三名好手大惊,随后急追。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,便反手向后拍出数掌,九阳神功威力奇大,每掌拍出,玄冥二老便须闪避,不敢直撄其锋。如此连阻三阻,张无忌追及奔马,纵身跃起,抓住王保保后颈。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,王保保上身登时酸麻,双臂放开了赵敏,身子已给张无忌提起,向鹿杖客投去。鹿杖客忙张臂接住,张无忌已抱起赵敏,跃离马背,向左首山坡上奔去。
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,随后追来。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,登高追逐,最是考较轻功,玄冥二老内力极强,轻功却非一流,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。张无忌在山上拾起几块石子,连珠掷出,登时有人中石,骨碌碌地滚下山来。余人暗自吃惊,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,脚下却放得缓了。
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,再也追赶不上。王保保破口大骂,连叫:“放箭,放箭!”自己也弯弓搭箭,嗖的一箭向张无忌后心射去。他弓力甚劲,但终于相距太远,箭尖离张无忌后心尚有丈余,羽箭便即掉落。
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,知众人已追赶不上,一颗心才算落地,叹道:“总算我有先见之明,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,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。”张无忌转过一个山坳,脚下仍丝毫不缓,说道:“你銀我说了我义父所在,自己回府养伤,岂不两全其美?又何苦既得罪兄长,又陪着我吃苦?”赵敏道:“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,这个兄长嘛,迟早总是要得罪的。你跟周姑娘拜了天地,那我还算什么?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,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。”
张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,但有时念及,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,一时意动,没料到她竟粪土富贵,弃尊荣如敝屣,一往情深若此;低头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,眼波流动,说不尽的娇媚无限,忍不住俯下头去,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。
一吻之下,赵敏满脸通红,激动之余,竟尔晕去。张无忌深明医理,料知无妨,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,突然想起:“芷若待我,哪有这般好!”
赵敏晕去一阵,便即醒转,见他若有所思,问道:“你在想什么?定是想周姑娘了?”张无忌也不隐瞒,点了点头,说道:“我想到很对她不起。”赵敏道:“你后悔不后悔?”张无忌道:“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,想到你时,不由得好生伤心;此刻想到了她,却又对她好生抱歉。”
赵敏微笑道:“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,是不是?”张无忌道:“老实跟你说吧,我对你是又爱又恨,对芷若是又敬又怕。”赵敏笑道:“哈哈!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,对她是又敬又恨。”张无忌笑道:“现下又不同了。我对你是又恨又怕,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姻缘,怕的是你不肯赔我。”赵敏道:“赔什么?”张无忌笑道:“今日要你以身相代,赔还我的洞房花烛。”赵敏满脸飞红,忙道:“不,不!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……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,这才……这才……”张无忌道:“要是你爹爹一定不肯呢?”赵敏叹道:“那时我嫁魔随魔,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,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。”
张无忌板起了脸,喝道:“大胆妖女,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,该当何罪?”赵敏也板起了脸,正色道:“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,白头偕老,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,万劫不得超生。”两人说到这里,一齐哈哈大笑。
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:“郡主娘娘,小僧奉王爷之命,迎接郡主回府。”只见山后转出二十余名番僧,都身穿红袍。张无忌认得这些番僧的衣饰,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,他们曾出手拦截自己,武功着实了得,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,才将他们引开,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,委实不易。
当先一名番僧双手合十,躬身说道:“郡主身上有伤,王爷极是担心,吩咐小僧,迎接郡主芳驾。”说着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。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,通知了父亲,是以为这群番僧迎头截住,问道:“我爹爹在哪里?”那番僧道:“王爷便在山下相候,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。”
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,大踏步便往前闯去,喝道:“要命的,快快让道,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。”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步,各出右掌当胸推到。张无忌左掌挥出,一引一带,将两僧的掌力撞了回去。两名番僧齐声叫道:“阿米阿米哄,阿米阿米哄!”似是念咒,又似骂人。赵敏不懂他们的咒语,叫道:“你才阿米阿米哄!”
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,其后两名番僧各出右掌,分别伸掌抵住一僧背心,将他们推了回来。两名番僧招式不变,又是一招“排山掌”击至。张无忌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,不料手指刚触及二僧掌缘,竟尔牢牢粘住。两名番僧大叫:“阿米阿米哄,阿米阿米哄!”张无忌连挣两下,都没能挣脱,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。
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,但见二僧身后二十二名番僧已排成两列,各出右掌,抵住前人后心。张无忌猛然想起:“曾听太师父言道,天竺武功中有一门并体连功之法。这二十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拳,我内力再强,终究敌不过二十四人合力。”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,一声清啸,手上已加了三成力,突然往斜里推出,跟着身子向左闪开。这一来,二十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,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脚步,直冲过来。张无忌双手连挥,啪啪啪啪啪啪六响过去,六名番僧摔倒在地,口喷鲜血。其后的第七、第八名番僧跟着冲到,挥掌击至。
张无忌右掌拍出,与二僧双掌相接,微一凝力,正要运劲斜推,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,有人挥掌拍来。他左掌向后拍出,待要将这掌化开,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,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,拍向身后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功力。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直传过来,霎时间全身发颤,身形一晃,俯身扑倒。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。
赵敏惊呼:“鹿先生,住手!”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,喝道:“哪一个敢再动手?”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,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,但见郡主如此相护,只得罢手退开。他纵声长啸,示意已然得手,招呼同伴赶来,说道:“郡主娘娘,王爷只盼郡主回府,并无他意。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,郡主何苦如此?”
赵敏心中气苦,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,但转念一想,莫要激动他怒气,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,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,扶起张无忌。
过不多时,鸾铃声响,三骑马从山道上驰来,一是鹤笔翁,一是王保保,最后一人竟是汝阳王亲自到了。三人驰到近处,翻身下马,汝阳王皱眉道:“敏敏,你怎么了?干吗不听哥哥的话,在这里胡闹?”
赵敏眼泪夺眶而出,叫道:“爹,你叫人这样欺侮女儿。”汝阳王上前几步,伸手要去拉她。赵敏右手翻转,白光闪动,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,抵在自己胸口,叫道:“爹,你不依我,女儿今日死在你面前。”汝阳王吓得退后两步,颤声道:“有话好说,快别这样!你……你要怎样?”
赵敏伸左手拉开自己右肩衣衫,扯下绷带,露出五个指孔,其时毒质已去,伤口未愈,血肉模糊,更是可怖。汝阳王见她伤得这样厉害,心疼爱女,连声道:“怎样了?怎样了?干吗伤得这等厉害?”
赵敏指着鹿杖客道:“这人心存不良,意欲奸淫女儿,我抵死不从,他……他……便抓得我这样,求爹爹……爹爹做主。”鹿杖客只吓得魂飞天外,忙道:“小人斗胆也不敢,岂……岂有此事?”汝阳王向他怒目瞪视,哼了一声,道:“好大的胆子!韩姬之事,我已宽恩不加追究,却又冒犯起我女儿来了。拿下!”
这时他随侍的武士已先后赶到,听得王爷喝令拿人,虽知鹿杖客武功了得,还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。鹿杖客又惊又怒,心想他父女骨肉至亲,郡主恼我伤她情郎,竟来反咬我一口,常言道“疏不间亲”,郡主又诡计多端,我怎争得过她?挥掌将四名武士逼退,叹道:“师弟,咱们走吧!”
鹤笔翁尚自迟疑。赵敏叫道:“鹤先生,你是好人,不像你师兄是好色之徒,快将你师兄拿下,我爹爹升你做个大官,重重有赏。”玄冥二老武功卓绝,只因热衷于功名利禄,这才以一代高手身份,投身王府以供驱策。鹤笔翁素知师兄好色贪淫,听了赵敏之言,倒也信了七八成,升官之赏又令他评然心动,一时犹豫难决。
鹿杖客脸色惨然,颤声道:“师弟,你要升官发财,便来拿我吧。”鹤笔翁叹道:“师哥,咱们走吧!”和鹿杖客并肩而行。
玄冥二老威震京师,汝阳王府中武士对之敬若天神,谁敢出来阻挡?汝阳王连声呼喝,众武士只虚张声势、装模作样地叫嚷一番,眼见玄冥二老扬长下山去了。
汝阳王道:“敏敏,你既已受伤,快跟我回去调治。”赵敏指着张无忌道:“这位张公子见鹿杖客欺侮我,路见不平,出手相助,哥哥不明就里,反说他是什么叛逆反贼。爹爹,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张公子去办,事成之后,再同他来一起叩见爹爹。”
汝阳王听她言中之意,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,听儿子说这人竟是明教教主,他这次离京南下,便是为了调兵遣将,对付淮泗和豫鄂一带的明教反贼,如何能让女儿随此人而去?问道:“你哥哥说,这人是魔教的教主,这没假吧?”
赵敏道:“哥哥就爱说笑。爹爹,你瞧他有多大年纪,怎能做反叛的头脑?”
汝阳王打量张无忌,见他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,受伤后脸色憔悴,失去英挺秀拔之气,更加不像是个统率数十万大军的大首领。但他素知女儿狡谲多智,又想明教为祸邦国,此人就算不是教主,多半也是魔教中的要紧人物,须纵他不得,便道:“将他带到城里,细细盘问。只要不是魔教中人,我自有升赏。”他这样说,已顾到了女儿面子,免得她当着这许多人面前恃宠撒娇。
四名武士答应了,便走近身来。赵敏哭道:“爹爹,你真要逼死女儿么?”匕首向胸口刺进半寸,鲜血登时染红衣衫。汝阳王惊道:“敏敏,千万不可胡闹。”赵敏哭道:“爹爹,女儿不孝,已私下和张公子结成夫妇。你就放女儿去吧。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。”汝阳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,满额都是冷汗。他命将统兵、交锋破敌,都是一言立决,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,竟束手无策。
王保保道:“妹子,你和张公子都已受伤,且暂同爹爹回去,请名医调理,然后由爹爹主持婚配。爹爹得了个乘龙快婿,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,岂不是好?”他这番话说得好听,赵敏却早知是缓兵之计,张无忌一落入他们手中,焉有命在?一时三刻之间便给处死了,便道:“爹爹,女儿嫁鸡随鸡、嫁犬随犬,是死是活,我都随定张公子了。眼下只两条路,你肯饶女儿一命,就此罢休。你要女儿死,原也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汝阳王怒道:“敏敏,你可要想明白。你跟了这反贼去,从此不能再是我女儿了。”
赵敏柔肠百转,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,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,心中有如刀割,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,登时便送了张无忌性命,眼下只有先救情郎,日后再求父兄原谅,便道:“爹爹,哥哥,这都是敏敏不好,你……你们饶了我吧!”‘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,深悔平日溺爱太过,放纵她行走江湖,以致做出这等事来,素知她从小任性,倘加威逼,她定然刺胸自杀,不由得长叹一声,泪水潸潸而下’哽咽道:“敏敏,你多加保重。爹爹去了……你……你一切小心。”
赵敏点了点头,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。
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,左右牵过坐骑,他恍如不闻不见,并不上马,走出十余丈,他突然回身,说道:“敏敏,你的伤不碍事么?身上带得有钱么?”赵敏含泪点了点头。汝阳王对左右道:“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。”左右卫士答应了,将马牵到赵敏身旁,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。六名番僧委顿在地,没法站起,余下的番僧两个服侍一个,扶着跟在后面。
过不多时,众人走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张无忌和赵敏两人。